为什么巴西本地球迷不想让马拉卡纳改名“贝利球场”？这座传奇球场背后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当意大利那不勒斯市长路易吉·德马吉斯特里斯（Luigi De Magistris）正式宣布将那不勒斯队主场圣保罗重新命名为“迭戈·马拉多纳球场”时，庙堂坊间几乎给予了一致好评。
那是在11月，具体来说，是马拉多纳去世仅仅几个小时之后的决定。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那不勒斯的市长大人无疑聪明地利用了充斥着整个城市的、压倒一切的情感冲动。情绪是原始的，泪水是鲜活的。当心碎的那不勒斯球迷提交签名请愿、要求球队的主场正式以他们最为热爱的英雄、这座城市的人民之子命名时，德马吉斯特里斯当然愿意效劳。
这自然是一次教科书般的双赢之举。“圣保罗”这个老名字的确充满历史意义，但归根到底并没有形成什么特别的文化共鸣：它甚至都算不得是那不勒斯城市的守护神。
签名请愿上呈政府9天后，那不勒斯市议会予以了批准。球迷们心满意足，而市长本人也轻易地获取了想要的政治资本。
没有哪个明事理的巴西政客会承认，他们受到了阿根廷国宝事迹的启发，但就在这个3月初，看起来，相似的逻辑链条很有机会在里约热内卢发挥相同的作用。就在3月10日，里约州的议员们以65-5的投票表决正式通过一项动议，里约热内卢的足球地标、巴西乃至全世界最伟大的球场之一马拉卡纳竞技场将更名为“球王贝利足球场”。或者如果你想知道全名的话，“埃德森·阿兰蒂斯·多·纳西门托竞技场”（Estadio Edson Arantes do Nascimento）。目前这一提案只待市长批准就可以生效了。
考虑到贝利身为无可争议的国家体育偶像这一地位——把10个巴西人关在一间屋子里，贝利的伟大估计是他们唯一能够全票同意的事情了——你也许会理所当然地以为，“冠名”马拉卡纳球场这件事会进展顺利、一路绿灯。但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当地的足球粉丝们发动了激烈的抗议，势要和改名斗争到底。甚至于，整个巴西都因为是否要将马拉卡纳更名为贝利体育场而吵得不可开交。
“毫不适配、冒着傻气、老掉牙了！”这就是巴西大报《环球报》的专栏作家泰利斯·玛卡多（Thales Machado）给出的评价，极其一针见血地捕捉了反对者的情绪。当地球迷表现出了一种被暴怒裹挟着的困惑，这是该项提案背后的支持者无论如何都未曾设想过的结果。他们其中，就包括巴西国家队队史名宿、如今已弃足从政的传奇前锋贝贝托。
批评主要源于4个层面。
首先，当下的时机是令人极其忧虑不安的。里约市，和巴西的其它地方一样，正深陷新冠大流行的泥淖之中，人们普遍质疑，现阶段强势推进更名计划是否是一个恰当的时间节点。往好了说，这件事完全搞乱了公共事业的优先级。而往坏了说，这就像是政客们精心设计的用来分散公众火力的策略。但无论如何，现在的效果都是惊人的——当然，是反作用。
另一个争论在于，贝利，真的需要这样的致敬吗？事实上，在巴西国内已经存在一个“球王贝利体育场”了，就坐落在巴西东北部的重要港口马塞约（Maceio）。当然，这是个稍显寒酸的球场，容量不过2万，但毕竟，这座球场已经拥有这个名字长达半个世纪了。在同一片国土里，真的有必要把两个足球场都叫成伟人之名吗？事实上，这样的质疑可能尤其适用于伟大如贝利这样的人物，他的遗产已经如此卓越，以至于这样的惺惺作态却反而显得肤浅又多余。
请注意，没有人打算贬低贝利的伟大、马拉卡纳的传奇、或者贝利和马拉卡纳之间的关联。就是在这里，贝利完成了终其桑托斯俱乐部生涯最值得回味的比赛之一，1962年洲际杯决赛对阵本菲卡，贝利大战尤西比奥，球王上演了史诗级的个人大秀。而在1969年，同样是在马拉卡纳，贝利在面对达伽马队的比赛中，正式收获了自己的职业生涯1000球。如果还有什么锦上添花的，在1961年迎战弗卢米嫩塞时，贝利奉献了马拉卡纳球场所能见证的最精彩的进球之一。
继续，同样让很多巴西当地人感到郁闷的是，马拉卡纳是里约热内卢的体育象征和核心所在，现在却要被冠以一个几乎全部职业生涯都在其它州效力的球员的名姓。“老实讲，贝利和这里的联结远远不如其它人，加林查、济科、还有里维利诺。”巴西体育评论员路易斯·奥古斯托·西蒙（Luis Augusto Simon）在其专栏中写道，“如果贝利想要一个另一座以他命名的体育场，那也应该是在桑托斯。毕竟他是在那里完成了一个年代的表演。”
而以上这些论点，相较于接下来这个，就都不过是鸡毛蒜皮了。一言以蔽之，这座足球史上的传奇球场，本身就有一个对巴西足球意义重大的名字。
且慢，这里所指的“意义重大的名字”，并非人们所熟知的“马拉卡纳”——马拉卡纳不过是球场的昵称，就地取材于体育场兴建处附近的社区，所以实际上，对于巴西人而言，“马拉卡纳”是可以被任何更响亮的名字取代的。
问题的关键，是这座宏伟建筑物的正式名称——“记者马里奥·菲略球场”（Estadio Jornalista Mario Filho）——要被丢入历史的浩荡尘埃之中了，而这，是巴西体育界和新闻界都无法接受的损失。
如你所知，这个星球上并没有太多体育场馆能够冠以一位记者的名字，但马里奥·菲略，配得上这个例外。古语有云“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是给予身为“无冕之王”的记者最高的褒奖，而马里奥无疑就是整个巴西的“妙手”。他不知疲倦、他独出心裁、他富有创业家精神，通过他的观察和记叙，马里奥·菲略从某种意义上也在重塑里约热内卢这座城市。其中，又以他掌控如今业已停刊的《体育日报》时期最为突出。
在那份报纸上被“弗拉明戈粉”颜色的页面上，马里奥·菲略给予了足球这项运动充分的尊重和严肃对待，在他看来，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大众运动。他不遗余力支持新设立的锦标赛，他还掏钱赞助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桑巴舞学校的大游行。和他的兄弟、著名剧作家尼尔森·罗德里格斯（Nelson Rodrigues）一起，马里奥·菲略将弗拉门戈与弗卢米嫩塞的德比之战打造成为了里约城全城的文化节日和娱乐神话。
而最为重要的是，菲略相信，里约的特色——足球、桑巴和海滩——应该是完全民主的，所有人都可以免费获得。罗德里格斯甚至将菲略称作“群众的发明家”，也恰恰是这种带有民粹主义的冲动将他拉扯进巨大的争议之中，最终成为了定义菲略人生的关键问题。
时间回到1950年世界杯前夕，一个在里约建设崭新足球场的计划被放到了民众面前。其中，以市议员卡洛斯·拉塞达（Carlos Lacerda）为首的一众政客认为，球场选址应该位于雅卡雷帕瓜地区，也就是里约城南部一望无际的黄金海滩附近。但菲略厌恶这个想法。他想让新球场成为公民力量的圣地，足够容纳10万甚至20万人的巨大存在。同时他认为，这座球场应该在大众的身边，在火车站、轻轨线路和工厂周围，换句话说，足球发生之处应该离劳工阶层越近越好。
拉塞达拥有当选议员的政治影响力，但菲略拥有一份报纸，他通过一系列专栏文章向大众宣传自己的观点，而标题则是夺人眼球的《球场之战》。赢家只有一个，而结局如你所知。球场建设在马拉卡纳地区，就在科尔科多瓦山的山阴之下。
如今，已经很难想象还有哪里适合这座球场；同样，很难想象这座球场还能叫什么其它的名字。落成之初，它确实有一段时间被称呼为“市政球场”（Estadio Municipal），但当1966年马里奥·菲略因为心脏病猝然长逝之时，只有他的名号可以给这座水泥混凝土打造的“大碗”增添必要的光彩。
以上，不仅仅是这座竞技场的起源故事，事实上，它早已融入里约热内卢的历史，成为城市身份的一部分。
也难怪，菲略的孙子马里奥·内托（Mario Neto）——同样是一名记者——会对改名的计划如此嗤之以鼻了。
“这是个令人可悲的主意，纯粹就是野蛮的行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内托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政客们根本就是想通过吸引更多游客来赚钱。他们根本不了解我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还想大笔一挥就把他的名字抹除掉。不信你去问贝贝托吧，他没准还以为菲略是一种汉堡的名字呢！”
有如此感觉的，远不止内托一人。
要知道，为了举办2014年世界杯，马拉卡纳球场已经进行了翻修，从那时起，老一辈的球迷已经黯然接受了曾经的老马拉卡纳的精髓早已随风逝去的事实。因为当年老球场的两大标志——大众聚集讨论的站立空间和美丽得摄人心魄的房顶，已经无处可寻。
2021年的马拉卡纳球场，足够现代化、闪闪发亮，却也显得令人不安的普通。那里有多到数不清的VIP包厢，却感受不到凝练在这里的巴西足球的精魂。而现在，它甚至马上就要失去另一个令其遗世独立的标签了。这，难道，真的没有关系吗？
“马拉卡纳在最近这段时间遭受了一系列可怕的命运，”巴西圣保罗页报的历史专栏作家路易斯·安东尼奥·西马斯（Luiz Antonio Simas）如此描写，“现在那里是精英阶层消遣的馆子。当年的房顶，那是建筑意义上的杰作，早已摧毁殆尽。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已经很难说清马拉卡纳和乌克兰基辅的奥林匹克球场有什么区别。而如今，马里奥·菲略的名字真的要从这个地方的记忆中，永久消失了。”
“马拉卡纳球场，曾经是这个有着兄弟般和睦社会氛围的国家梦想的具象化，但今时今日，这个国家正在被仇恨和分裂摧毁。那里过去安放着劳苦大众的理想，用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激情和进球建设而成。而马里奥·菲略，永远是那个最伟大造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