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的三國

夏末清晨的陽光裡，後院濕地裡的蘆葦密密地連成一片，青青蒼蒼。草坪上的露水泛著白色，看上去就像結了一層薄薄的霜。離蘆葦不遠處，一棵棵香蒲挺立在水中，豎長的葉片優雅地在晨光中舒展，深棕色的蒲棒別有趣味，有的已經綻開，露出白棉花般的絨毛。而伴在香蒲身畔的，是纖巧美麗的千屈菜，豔紫的小花攢成一束束的，迷人地綻放著。

蘆葦繁茂高大，如雄偉男子；香蒲長身玉立，似斯文郎君；千屈菜則婀娜多姿，恰如俏美紅顏。微風吹過，蘆葦發出沙沙的聲音，香蒲和千屈菜則在風中相依相偎。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我默默吟誦。沒想到，後院竟有《詩經》千百年前描述過的美景，蒹葭可不就是蘆葦的古名麼。

我正發思古之幽情，在紐約州環境保護部工作的先生卻呵呵一笑，大煞風景地冒出一句：「咱家後院的蘆葦是外來入侵物種，你知道嗎？」

入侵物種是指經由人為無意或有意引進，而會破壞生態平衡及造成人類經濟損失的物種。我上網查了一下，果不其然。

蘆葦生長速度快，溫度適宜時一天能長高三到四釐米。它的根莖異常發達，縱向能扎入地下數英尺，橫向能恣意伸展到三米長。它的根莖伸到哪裡，新植株就長到哪裡。夏天開花後，一株蘆葦可育有上千顆種子，秋風吹過，成熟的種子四散，落地蟄伏，來年便生根發芽。一旦扎根，它能快速長到五、六米高，相當於兩層樓的高度。一棵擠著一棵，密密麻麻連成一座蘆葦方城，遮天蔽日。陷在蘆葦城內的矮小植物就算竭盡全力長高，仍然無法獲取賴以生存的陽光，只能黯然銷亡。更有甚者，蘆葦的根系還分泌毒素，殺死或抑制附近植物的生長。我長嘆一聲，真是無毒不丈夫啊！用這樣強悍狠辣、趕盡殺絕的手段，難怪它被列入入侵物種。

回想我們剛搬來時，蘆葦只有零零散散的三五棵，在眾多的勿忘我、野胡蘿蔔花、石菖蒲、香蒲、千屈菜和其他濕地植物之中，毫不起眼。誰想到這幾年，它不露聲色地開疆拓土，已經占據了一大片的濕地，蘆葦叢中幾乎看不到別的植物。這《詩經》名篇裡的美麗的蒹葭，居然有如此霸道猙獰的一面，真是讓人情何以堪！紐約州、密西根州、新英格蘭地區的州政府都把蘆葦列入了外來入侵物種的黑名單，加拿大甚至稱它為最具侵略性的物種。

於是臨近蘆葦叢的香蒲，在我眼裡立刻變成了需要被保護的弱者。我上網研究了除掉蘆葦的辦法，從加拿大郵購了專門割蘆葦的長柄鐮刀，先把散長在香蒲叢中的少量蘆葦一棵棵地從根部割斷，防止它們繼續蔓延。先生看見後，問道：「你在幹嘛？」我解釋說我在保護香蒲。他瞪大了眼，先是疑惑，然後大搖其頭，開始耐心地解釋起來：「你不可能根除蘆葦，這是做白工嘛。再說，香蒲也是入侵物種啊！」

原來，我們後院長的是窄葉香蒲，它的入侵方式別具一格。它與紐約州原生的闊葉香蒲通婚雜交，後代是更高更壯的窄葉類，繁殖能力更強。原生的闊葉香蒲反而被掠奪了賴以生存的濕地，逐漸消亡。它卻比蘆葦友好，雖然也靠根莖繁殖，但給別的濕地植物留了不少餘地，勿忘我、石菖蒲、千屈菜都能在香蒲叢中的間隙和邊緣生長。

那妖嬈多姿的千屈菜呢？難道也是入侵物種？先生說，它剛開始時被當成觀賞植物引入北美，結果蔓延太快，也已被列入入侵物種的黑名單。好幾個州不得已引進了千屈菜的天敵——甲蟲和象鼻蟲，牠們專吃千屈菜的葉子和根莖。新罕布夏州經由此法已成功地控制了千屈菜的蔓延。

如同大自然所有的生物一樣，蘆葦、香蒲和千屈菜的最終目的是生存和繁殖。為了這個終極目標，蘆葦的根莖在暗無天日的地底竭盡全力地扎透泥土，生長蔓延，層層突破盤根錯節的香蒲根莖封鎖線，深入敵後，一點一點地建立根據地，然後再將被包圍的香蒲逐一絞殺。處於守勢的香蒲正在節節潰敗，占地日漸縮小。千屈菜的策略則是立足於香蒲叢靠岸的邊緣，儘量遠離蘆葦和香蒲的戰爭。小小的後院濕地，面積不到一英畝，卻每一刻都上演著植物界的《三國演義》。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勝者為王，這是自然界的法則。人類如今在經濟和社會層面卻建立了與之背道而馳的準則。在經濟上，有反托拉斯法，防止壟斷，給中小企業和新興企業以生存環境和空間；在社會層面，在保護每個人的生存權基礎上，照顧兒童、長者和弱勢族群的利益。在環境保護方面，人類也正在試圖改寫很多植物和動物的生存邏輯。

我只知道，如若回到自然法則盛行的蠻荒石器時代，矮小平凡如我，跑跳能力低下，力量弱小，生存的機率基本為零。而在今日，我可以生活著、觀察記錄著後院自然法則的運作。幸好，我沒有出生在一千八百多年前金戈鐵馬、刀光劍影的三國時代。（寄自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