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活於世有何意義——評村上春樹《睡》

存活於世有何意義——評村上春樹《睡》
photo credit: 時報出版Facebook、Reuters/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睡》是一部值得所有人細味的作品。

我在書店亂逛時偶然遇見這部名為《睡》的短篇小說 (只有不到70頁的內文)。我素來不熟識村上春樹的作品,卻在翻讀了數頁的情況下就帶走了它。箇中原因大概是這作品強烈地散發出失眠和存在課題的氣息。我作為一個剛修讀完存在主義,並且長期陷於失眠的人,此作非讀不可。事實上《睡》是一部值得所有人細味的作品。

村上春樹在《睡》要探討的是所有人都必須面對的問題:我存活於世有何意義?《睡》以第一身角度記錄一位已婚家庭主婦的日常生活片段,以及她至今已經十七天沒有入睡的經歷。或許我們可以把《睡》視作一個思想實驗,或作者挑戰我們反思存活意義的試驗作品。《睡》的主角連續十七天而身心絲毫無損的體驗故然不合常理,但我們同時無法完全否定整部作品或許只是該女子的一個夢。然而,作者要突出存在意義的用心卻頗為明確,例如,作者主動提及「杜斯妥也夫斯基」(頁70)和「存在基礎」(頁65)等原素。

首先要點出不論失眠或存在意義,也是個人的問題。女子提到「即使去醫院,問題也無法解決......這是我必須獨自處理的」(頁5、11)。不論你希望自己不再失眠或是找到存在意義,兩者也是你個人的問題,完全無法假手於人。你可以向朋友家人分享你的情緒或想法,他們或許順利為你提供某個方向作為出路,令你暫時得到安慰,但能否再次入睡或實在地找到確切的存活意義,只有你自己知道,亦只能靠自己得到。

此外,失眠和迷失存活方向的情況也是源於不明所以的焦慮突襲所致。女子不斷強調「不知道/無法解釋」的東西在困擾自己(頁9、19、52)。這說法其實一點也不難理解,甚至貼近我們的經驗。大眾普遍的說法強調失眠是基於某種事情放不下或是生活壓力太大所致,這是沒有錯。香港人工時長,學生學業壓力大,不難發現大部分人也是處於情緒失控的邊緣。然而,我們或許也體會這並非事實的全部。是的,我的工作環境、人事角力、無上限工時也為我帶來無比壓力,但為什麼我放假仍偶有失眠或忐忑不安?一連五天假期,我人在旅途,本應了無牽掛地吃喝玩樂,為何失眠和忐忑?《睡》的女子丈夫是牙醫,兒子健康生活,生活穩定,為何總是不安?然而我們人生在世,或遲或早,總會遇過不明所以的焦慮。

存在哲學家齊克果 (Søren Kierkegaard)畢生對此課題有深入探討。這種憂慮不安與恐懼不同,恐懼是短期害怕於某個特定的對象,但前者的憂慮是長期陷入不明所以的狀態中。這種情況一點也不陌生,特別是屢歷人生轉折的青年期,二十至三十歲盡歷大專、工作、拍拖結婚、甚至生兒養女,或是中年危機的人,工作拚過十餘年,有幸福家庭,生活本無憂。前者花樣年華,後者苦盡甘來,為何也會憂慮呢?

他們失去了存活意義的焦點,以卡謬 (Albert Camus)的說法就是,他們從來沒有面對過存在問題,一直也在逃避。「這就是我的生活......每天差不多都是重複同樣的事情。」(頁22)《睡》的女子每天就是應付機械式的事務,打掃、洗衣、做飯......她在第一夜睡不著後仍然自覺到「我已為人妻,為人母,有責任在」(頁40),所以沒有繼續喝下第二杯酒。這不就是我們的寫照嗎?每日早起、擠車、交際、下班、看facebook、睡覺、再早起......但有人反駁在私人時間有嘗試活出自己的人生目標,例如多運動、旅行、約會朋友見面、甚至照顧兒女。

但卡謬認為這些事仍然沒有令人直接回應自己的存在意義問題。不但表面千篇一律的乏味生活循環令我們逃避回應,甚至一些公認為有意義的事,比如多運動、旅遊散心、初為父母也是在逃避。當世界默然運行,社會迅速轉變,你必須反思自己的存活價值、人生定向。面對存活意義的挑戰時,只有自己才能夠回答,不以別人的意見為標準,以個人的深思後作出決定,並以行動轉變過往走錯的路。《睡》的女子睡不著日子久了,她已經開始看書更多,酒亦喝更多。作為人母的她本應自覺這些行為不恰當,但她卻自得其樂。當她由不明所以的憂慮中,轉化她發現丈夫給她的安全感已漸漸流走(頁75),令她必須正面面對自己存活的意義何在。

或許她不是有意識地重估自己的生活意義,而只是基於偶發睡不著中無法言說的情緒,得到一個契機找回「年少未婚時的開心感覺」,自決地放下某些責任,尋找真正的自我。否則很難理解她說出「不太愛自己孩子/不願當母親」的那段說話(頁80)。若然不以道德角度看,對於她的存活意義而言,我們不能否認這是一個更有意義的生活方式。你必須成為一個主宰自己生命決定的個人,誠實面對自己的反省,從而作出取捨及抉擇。這個意義下,吃喝玩樂也不一定淪為膚淺事,反之,所謂人生大事也不一定於你有任何意義。

作者在後記交代了自己當年寫成此作品的背景狀況。或許作者能夠寫成《睡》,也是對自己當時面對存在意義問題的某種釋放。面對這樣的年代,我們被迫沉浸於嘩眾取寵的氛圍,強調笑臉、玩樂,卻又感受到大家背後的憂慮不安。這個迅速的氛圍仿彿容不下我們的負面情緒,這些人性最底層的情感需要仿彿無人過問。也許大家也累了,大家需要大量娛樂的事情舒減壓力,但是適得其反又有何意義?最終你仍然需要自問「我存活於世有何意義」。

責任編輯:歐嘉俊
核稿編輯:王陽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