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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正传:鲁迅小说全集

作 者:鲁 迅

出 版 人:方 鸣

责任编辑:文 瑞

封面设计:王明贵

文字编辑:张 鹏

美术编辑:张 诚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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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正传
·狂人日记
·孔乙己
·药
·明天
·一件小事
·头发的故事
·风波
·故乡
·端午节
·白光
·兔和猫
·鸭的喜剧
·社戏
·祝福
·在酒楼上
·幸福的家庭——拟许钦文
·肥皂
·长明灯
·示众
·高老夫子
·孤独者
·伤逝——涓生的手记
·弟兄
·离婚
·补天
·奔月
·理水
·采薇
·铸剑
·出关
·非攻
·起死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浙江绍兴人。现代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

鲁迅故居是典型的江南宅子,共有三进,每一进都宽阔有余,鲁迅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故居右侧是鲁迅纪念馆,馆名为郭沫若题写。
浙江绍兴的三味书屋旧址。鲁迅12至17岁时在这里读书。
鲁迅热心支持世界语活动,1922年5月与同在北大任教世界语的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左四)
合影。

剪辫后的鲁迅,1903年摄。
1933年五一国际劳动节摄。
鲁迅的卧室和书房。
1930年3月2日,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中华艺术大学的一间教室里成立。鲁
迅在会上发表了著名的《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成为指导左翼文艺运动的纲领性文件。
1927年10月4日摄于上海。前排左起:周建人、许广平、鲁迅;后排左起:孙福熙、林语堂、
孙伏园。

鲁迅全家合影,摄于20世纪30年代。
1932年11月27日,鲁迅应邀在北京师范大学作演讲。

1931年鲁迅(右五)与艺社社员合影。
1936年10月8日,鲁迅赴八仙桥青年会参观“中华全国木刻第二回流动展览”。

鲁迅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他的文章思想深邃、形象典
型、风格独特,充满着强烈的人文主义色彩和民族忧患意识,蕴含着
一种深情而热切的希望与召唤,深刻地影响着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与
文化。他的作品具有超时代的力量,不仅对当时的社会产生了积极的
影响,促进人们为改变旧中国落后状况而努力奋斗,还为现代社会的
人们指明了方向,让迷惘转化为自信和力量,引导人们走向光明。其
多篇作品被选入中小学语文教材,对新中国的语言和文学有着深远的
影响。在海外,鲁迅的影响也是巨大的。他的作品已被译成英、日、
俄、西、法、德、阿拉伯、世界语等50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广为流
传,拥有众多的读者。

鲁迅一生以笔代戈,创造了包括小说、散文、诗歌、杂文在内的
大量作品。在他的全部作品中,小说创作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无论
是思想性还是艺术性,都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开创了中国现代小说的
新纪元,并以无穷的魅力,风行了近一个世纪,至今不衰。鲁迅的一
生共创作了三个小说集,分别是《呐喊》《彷徨》和《故事新编》。
在这些小说中,他把目光集中到了社会的最底层,描写这些底层人民
的日常生活状况和精神状况。《呐喊》表现出对民族生存浓重的忧患
意识和对社会变革的强烈渴望。《彷徨》贯穿着对生活在封建势力重
压下的农民及知识分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关怀。这些小说正是
鲁迅于上下求索的彷徨中发出的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铿锵有力,掷
地有声,发人深省。它划破了冷暗的夜空,吹响了向封建社会宣战的
号角,祛除了人们精神上的痫疾,审视了人们麻木的思想,带领我们
冲破这茫茫黑暗。《故事新编》是鲁迅后期的作品,风格显示出前所
未有的从容、充裕、幽默和洒脱,但骨子里依旧藏着鲁迅固有的悲
凉。

《阿Q正传》是鲁迅小说的代表作,也是鲁迅一生中创作的唯一一
篇中篇小说。它以辛亥革命前后的农村未庄为背景,塑造了阿Q这个不
朽的流浪雇农的典型形象。在小说中,鲁迅以精妙的文笔成功塑造了
阿Q病态的精神形象,挖掘了以阿Q“精神胜利法”为代表的民族性格痼
疾,描画出了“中国国民的灵魂”和“中国的人生”,对民族劣根性进行了
无情的批判。小说以深刻的思想意义和精湛的艺术技巧,代表了百年
来中国中篇小说的最高成就,在世界范围内也享有很高的声誉。

除《阿Q正传》外,本书收入了迄今为止发现的鲁迅先生的全部33
篇小说。为了更好地表现鲁迅小说的精髓,我们还为部分作品绘制了
插图。通过本书,你不仅可以欣赏到鲁迅笔下那些不朽的经典形象,
如阿Q、闰土、祥林嫂、吕纬甫、子君、孔乙己、四铭等;还可以通过
其精彩的写景、写物、写人描写,最大限度地感受鲁迅作品文字的魅
力和高超的文字技巧,领略鲁迅的博大精深和高妙文笔,感受文学大
师的智慧和亲切;更可以透彻地了解鲁迅,了解鲁迅的文学思想,领
略鲁迅精神的精髓,并从中汲取智慧,启迪思想,获得丰富的人生体
验。
阿Q正传
·

第一章 序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
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
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
来,而终于归接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第
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原是应该极注意
的。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
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正
史”里;“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说是“外传”,“内传”在哪里呢?
倘用“内传”,阿Q又决不是神仙。“别传”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
谕宣付国史馆立“本传”——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列传”,而文豪迭
更司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的。
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
或“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
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
话,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
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
《书法正传》的“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
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
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
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彩,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
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
然的有些起敬了。哪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
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
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你哪里配姓赵!”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
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
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
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
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
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哪里还会有“著之
竹帛”的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
第一个难关。我曾经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叫
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
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写
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
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
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先
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
《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
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
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
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
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青
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贯了。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可
以照《郡名百家姓》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人也”,但可惜这姓是
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
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乖史
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
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
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
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 优胜记略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因为未
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
状”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
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
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
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
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阿Q
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
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
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甚而至于对于
两位“文童”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
者也;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
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
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
如用三尺长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叫“长凳”,他也叫“长凳”,
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
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
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
的煎鱼!

阿 Q“ 先 前 阔 ” , 见 识 高 , 而 且 “ 真 能 做 ” , 本 来 几 乎 是 一 个 “ 完
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
几处不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
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
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
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
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
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
见面,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

“哙,亮起来了。”
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荣的
癞头疮,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
知道和“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
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
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
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
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
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
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然
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
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
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
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
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一推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
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

“青龙四百!”

“咳……开……啦!”庄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
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
腰间。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
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
失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
有许多的赌摊。做戏的锣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
庄家的歌唱了。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
成了叠。他兴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
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
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
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
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哪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
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
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
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
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
——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
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这才出了
名。

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
不成话,儿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
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坟》到
酒店去。这时候,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说也奇怪,从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这在阿Q,或
者以为因为他是赵太爷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未庄通例,倘如阿七
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本不算一件事,必须与一位名人如赵
太爷者相关,这才载上他们的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
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错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
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但他既然错,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
呢?这可难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阿Q说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
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否则,也如孔庙里
的太牢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们
便不敢妄动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
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这王胡,又癞
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胡,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然而非常藐视他。
阿Q的意思,以为癞是不足为奇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实在太新
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别的闲人们,阿Q本不
敢大意坐下去。但这王胡旁边,他有什么怕呢?老实说:他肯坐下
去,简直还是抬举他。

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
心,许多工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
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

阿Q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
己倒反这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
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
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响。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

“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
闲人们见面还胆怯,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
也敢出言无状么?

“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阿Q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
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
子,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阿Q歪着头说。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
推,至于阿Q跌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
腮胡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
而他现在竟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不
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

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
人,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
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
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处
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的。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
留长再说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
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

阿Q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
就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假洋鬼子”近来了。

“秃儿。驴……”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
正气忿,因为要报仇,便不由得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大
踏步走了过来。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
了肩膀等候着,果然,啪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拍拍!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
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
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
些高兴了。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要
唾骂,而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
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
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
用力的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
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更轻
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
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
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
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
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
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
的一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
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
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
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
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

“断子绝孙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
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
大”,而“若敖之鬼馁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
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
指头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
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
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
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
洋鬼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
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
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
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
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
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
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
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
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阿Q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
不对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
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
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
吸旱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
说定例不准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
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
时候,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
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
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
似乎后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
仿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
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
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
可很有一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
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
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
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
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
便即寻声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
中,却辨得出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
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
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
听,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
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
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
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
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阿Q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春季,而夜
间颇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
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
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
该送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阿Q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
且订定了五条件:

一 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
赔罪。

二 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负担。

三 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四 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是问。

五 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
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
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了。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
时候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
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
第五章 生计问题
阿Q礼毕之后,仍旧回到土谷祠,太阳下去了,渐渐觉得世上有些
古怪。他仔细一想,终于省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他记得
破夹袄还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张开眼睛,原来太阳又已经照
在西墙上头了。他坐起身,一面说道,“妈妈的……”

他起来之后,也仍旧在街上逛,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却
又渐渐的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
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
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岁的女儿都叫进去了。阿Q
很以为奇,而且想:“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这娼妇
们……”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
肯赊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
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
酒店不赊,熬着也罢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没
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Q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
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但独不许踏
进赵府的门槛,——然而情形也异样: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现了十
分烦厌的相貌,像回复乞丐一般的摇手道:

“没有没有!你出去!”

阿Q愈觉得稀奇了。他想,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不至于现
在忽然都无事,这总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他留心打听,才知道他们
有事都去叫小Don。这小D,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
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碗去。所以阿Q这
一气,更与平常不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忽然将手一扬,唱
道: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几天之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
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小D说。

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扑上
去,伸手去拔小D的辫子。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
Q的辫子,阿Q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从先前的阿Q
看来,小D本来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又瘦又乏已经不下于
小D,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
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于半点钟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

“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

然而他们都不听。阿Q进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进三
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着。大约半点钟,——未庄少有自鸣钟,所
以很难说,或者二十分,——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流
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间,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时直起,
同时退开,都挤出人丛去。

“记着罢,妈妈的……”阿Q回过头去说。

“妈妈的,记着罢……”小D也回过头来说。
这一场“龙虎斗”似乎并无胜败,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都没有
发什么议论,而阿Q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
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
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
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
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
是空虚而且了然。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
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
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
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阿Q并不赏
鉴这田家乐,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求食”之道是很
辽远的。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庵周围也是水田,粉墙突出在新绿里,后面的低土墙里是菜园。
阿Q迟疑了一会,四面一看,并没有人。他便爬上这矮墙去,扯着何首
乌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脚也索索的抖;终于攀着桑树枝,
跳到里面了。里面真是郁郁葱葱,但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以及此外
可吃的之类。靠西墙是竹丛,下面许多笋,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
还有油菜早经结子,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园门去,忽而非常
惊喜了,这分明是一畦老萝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门口突然伸出一
个很圆的头来,又即缩回去了,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
来视若草芥的,但世事须“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个萝卜,
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
呵,阿唷,阿弥陀佛!……”

“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且看且走的说。

“现在……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

“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你……”

阿Q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只很肥大的黑狗。这本来
在前门的,不知怎的到后园来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Q的
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那狗给一吓,略略一停,阿Q已经
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只剩着黑狗还在
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着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来,拾起萝卜便走,沿路又捡了几块小石
头,但黑狗却并不再出现。阿Q于是抛了石块,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
道,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寻,不如进城去……

待三个萝卜吃完时,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

第六章 从中兴到末路
在未庄再看见阿Q出现的时候,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人们都惊
异,说是阿Q回来了,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哪里去了呢?阿Q前
几回的上城,大抵早就兴高采烈的对人说,但这一次却并不,所以也
没有一个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诉过管土谷祠的老头子,然而未庄
老例,只有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上城才算一件事。假洋鬼子尚且
不足数,何况是阿Q:因此老头子也就不替他宣传,而未庄的社会上也
就无从知道了。

但阿Q这回的回来,却与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惊异。天色将
黑,他睡眼蒙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
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穿的是新
夹袄,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褡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
的弧线。未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现
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古人云,“士
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
种疑而且敬的形态来。掌柜既先之以点头,又继之以谈话:

“嚄,阿Q,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

这一件新闻,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
夹袄的阿Q的中兴史,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探听
出来了。这结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据阿Q说,他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这一节,听的人都肃然了。
这老爷本姓白,但因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说
起举人来就是他。这也不独在未庄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圆之内也都
如此,人们几乎多以为他的姓名就叫举人老爷的了。在这人的府上帮
忙,那当然是可敬的。但据阿Q又说,他却不高兴再帮忙了,因为这举
人老爷实在太“妈妈的”了。这一节,听的人都叹息而且快意,因为阿Q
本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而不帮忙是可惜的。
据阿Q说,他的回来,似乎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这就在他们将长
凳称为条凳,而且煎鱼用葱丝,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是女人的
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庄的乡下人
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城里却连小乌
龟子都叉得精熟的。什么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里的十几岁的小乌龟
子的手里,也就立刻是“小鬼见阎王”。这一节,听的人都赧然了。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阿Q说,“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
看好看,……”他摇摇头,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这一
节,听的人都凛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
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而听的人又都悚
然而且欣然了。从此王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
边;别的人也一样。

阿Q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但谓之差
不多,大约也就没有什么语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虽然未庄只有
钱赵两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浅闺,但闺中究竟是闺中,所以也
算得一件神异。女人们见面时一定说,邹七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
裙,旧固然是旧的,但只化了九角钱。还有赵白眼的母亲,——一说
是赵司晨的母亲,待考,——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洋纱衫,七成
新,只用三百大钱九二串。于是伊们都眼巴巴的想见阿Q,缺绸裙的想
问他买绸裙,要洋纱衫的想问他买洋纱衫,不但见了不逃避,有时阿Q
已经走过了,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问道:

“阿Q,你还有绸裙么?没有?纱衫也要的,有罢?”
后来这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因为邹七嫂得意之余,将伊
的绸裙请赵太太去鉴赏,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一
番。赵太爷便在晚饭桌上,和秀才大爷讨论,以为阿Q实在有些古怪,
我们门窗应该小心些;但他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什么可买,也许有
点好东西罢。加以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于是家族
决议,便托邹七嫂即刻去寻阿Q,而且为此新辟了第三种的例外:这晚
上也姑且特准点油灯。

油灯干了不少了,阿Q还不到。赵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着呵欠,
或恨阿Q太飘忽,或怨邹七嫂不上紧。赵太太还怕他因为春天的条件不
敢来,而赵太爷以为不足虑:因为这是“我”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赵
太爷有见识,阿Q终于跟着邹七嫂进来了。

“他只说没有没有,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他还要说,我
说……”邹七嫂气喘吁吁的走着说。

“太爷!”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在檐下站住了。

“阿Q,听说你在外面发财,”赵太爷踱开去,眼睛打量着他的全
身,一面说。“那很好,那很好的。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
……可以都拿来看一看,……这也并不是别的,因为我倒要……”

“我对邹七嫂说过了。都完了。”

“完了?”赵太爷不觉失声的说,“那里会完得这样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来不多。他们买了些,……”

“总该还有一点罢。”

“现在,只剩了一张门幕了。”
“就拿门幕来看看罢。”赵太太慌忙说。

“那么,明天拿来就是,”赵太爷却不甚热心了。“阿Q,你以后有
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尽先送来给我们看,……”

“价钱决不会比别家出得少!”秀才说。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脸,
看他感动了没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赵太太说。

阿Q虽然答应着,却懒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
这使赵太爷很失望,气愤而且担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对于阿Q
的态度也很不平,于是说,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竟不如吩咐地保,
不许他住在未庄。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做这路
生意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本村倒不必担心的;只要自己夜里
警醒点就是了。秀才听了这“庭训”,非常之以为然,便即刻撤消了驱
逐阿Q的提议,而且叮嘱邹七嫂,请伊万不要向人提起这一段话。

但第二日,邹七嫂便将那蓝裙去染了皂,又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
去了,可是确没有提起秀才要驱逐他这一节。然而这已经于阿Q很不
利。最先,地保寻上门了,取了他的门幕去,阿Q说是赵太太要看的,
而地保也不还,并且要议定每月的孝敬钱。其次,是村人对于他的敬
畏忽而变相了,虽然还不敢来放肆,却很有远避的神情,而这神情和
先前的防他来“嚓”的时候又不同,颇混着“敬而远之”的分子了。

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细。阿Q也并不讳
饰,傲然的说出他的经验来。从此他们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小角
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不能进洞,只站在洞外接东西。有一夜,他
刚才接到一个包,正手再进去,不一会,只听得里面大嚷起来,他便
赶紧跑,连夜爬出城,逃回未庄来了,从此不敢再去做。然而这故事
却于阿Q更不利,村人对于阿Q的“敬而远之”者,本因为怕结怨,谁料
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呢?这实在是“斯亦不足畏也矣”。

第七章 革命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将褡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三
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这船从黑魆魆中荡
来,乡下人睡得熟,都没有知道;出去时将近黎明,却很有几个看见
的了。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知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船!

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动摇。
船的使命,赵家本来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却都说,革命党要进
城,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逃难了。惟有邹七嫂不以为然,说那不过
是几口破衣箱,举人老爷想来寄存的,却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其实
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难”的情谊,况且邹
七嫂又和赵家是邻居,见闻较为切近,所以大概该是伊对的。

然而谣言很旺盛,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却有一封长
信,和赵家排了“转折亲”。赵太爷肚里一轮,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
处,便将箱子留下了,现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于革命党,有的说
是便在这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

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过杀
掉革命党。但他有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
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殊不料这却使百
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且未庄
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 革 命 也 好 罢 , ” 阿 Q想 , “ 革 这 伙 妈 妈 的 的 命 , 太 可 恶 ! 太 可
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阿Q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
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忽而
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他得意之余,禁不
住大声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Q从来
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
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得得,锵锵!

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悔不该,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阿Q没
有见,昂了头直唱过去。

“得得,……”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锵锵,”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老”字联结起来,以为是一句别
的话,与己无干,只是唱。“得,锵,锵令锵,锵!”

“老Q。”

“悔不该……”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什么?”
“老Q,……现在……”赵太爷却又没有话,“现在……发财么?”

“发财?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

“阿……Q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赵白眼惴惴的
说,似乎想探革命党的口风。

“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阿Q说着自去了。

大家都怃然,没有话。赵太爷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点灯。赵白
眼回家,便从腰间扯下褡连来,交给他女人藏在箱底里。

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经醒透了。这晚上,管
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和气,请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两个饼,吃完之
后,又要了一支点过的四两烛和一个树烛台,点起来,独自躺在自己
的小屋里。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他
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
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
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
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
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
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
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
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
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
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

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
寸,红焰焰的光照着他张开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来,抬了头仓皇的四顾,待到看见四两
烛,却又倒头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走出街上看时,样样都照旧。他也仍然肚
饿,他想着,想不起什么来;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开
步,有意无意的走到静修庵。

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他想了一想,前去
打门,一只狗在里面叫。他急急拾了几块断砖,再上去较为用力的
打,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的时候,才听得有人来开门。

阿Q连忙捏好砖头,摆开马步,准备和黑狗来开战。但庵门只开了
一条缝,并无黑狗从中冲出,望进去只有一个老尼姑。

“你又来什么事?”伊大吃一惊的说。

“革命了……你知道?……”阿Q说得很含糊。

“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老尼
姑两眼通红的说。

“什么?……”阿Q诧异了。

“你不知道,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谁?……”阿Q更其诧异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错愕;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便飞速的关
了门,阿Q再推时,牢不可开,再打时,没有回答了。

那还是上午的事。赵秀才消息灵,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
便将辫子盘在顶上,一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钱洋鬼子。这是“咸
与维新”的时候了,所以他们便谈得很投机,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
志,也相约去革命。他们想而又想,才想出静修庵里有一块“皇帝万岁
万万岁”的龙牌,是应该赶紧革掉的,于是又立刻同到庵里去革命。因
为老尼姑来阻挡,说了三句话,他们便将伊当作满政府,在头上很给
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尼姑待他们走后,定了神来检点,龙牌固然已
经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德炉。

这事阿Q后来才知道。他颇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们不来招呼
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么?”

第八章 不准革命
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据传来的消息,知道革命党虽然进了
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
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
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几个不好的革
命党夹在里面捣乱,第二天便动手剪辫子,听说那邻村的航船七斤便
着了道儿,弄得不像人样子了。但这却还不算大恐怖,因为未庄人本
来少上城,即使偶有想进城的,也就立刻变了计,碰不着这危险。阿Q
本也想进城去寻他的老朋友,一得这消息,也只得作罢了。
但未庄也不能说是无改革。几天之后,将辫子盘在顶上的逐渐增
加起来了,早经说过,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赵司晨和赵白
眼,后来是阿Q。倘在夏天,大家将辫子盘在头顶上或者打一个结,本
不算什么稀奇事,但现在是暮秋,所以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盘辫
家不能不说是万分的英断,而在未庄也不能说无关于改革了。

赵司晨脑后空荡荡的走来,看见的人大嚷说,

“嚄,革命党来了!”

阿Q听到了很羡慕。他虽然早知道秀才盘辫的大新闻,但总没有想
到自己可以照样做,现在看见赵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学样的意思,定
下实行的决心。他用一支竹筷将辫子盘在头顶上,迟疑多时,这才放
胆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说什么话,阿Q当初很不快,后来
便很不平。他近来很容易闹脾气了;其实他的生活,倒也并不比造反
之前反艰难,人见他也客气,店铺也不说要现钱。而阿Q总觉得自己太
失意:既然革了命,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况且有一回看见小D,愈使他
气破肚皮了。

小D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万料不
到他也敢这样做,自己也决不准他这样做!小D是什么东西呢?他很想
即刻揪住他,拗断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辫子,并且批他几个嘴巴,聊
且惩罚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来做革命党的罪。但他终于饶放了,单
是怒目而视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这几日里,进城去的只有一个假洋鬼子。赵秀才本也想靠着寄存
箱子的渊源,亲身去拜访举人老爷的,但因为有剪辫的危险,所以也
中止了。他写了一封“黄伞格”的信,托假洋鬼子带上城,而且托他给
自己绍介绍介,去进自由党。假洋鬼子回来时,向秀才讨还了四块洋
钱,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了;未庄人都惊服,说这是柿油
党的顶子,抵得一个翰林;赵太爷因此也骤然大阔,远过于他儿子初
隽秀才的时候,所以目空一切,见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里了。

阿Q正在不平,又时时刻刻感着冷落,一听得这银桃子的传说,他
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单说投降,是不行的;
盘上辫子,也不行的;第一着仍然要和革命党去结识。他生平所知道
的革命党只有两个,城里的一个早已“嚓”的杀掉了,现在只剩了一个
假洋鬼子。他除却赶紧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没有别的道路了。

钱府的大门正开着,阿Q便怯怯的躄进去。他一到里面,很吃了
惊,只见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乌黑的大约是洋衣,身上
也挂着一块银桃子,手里是阿Q曾经领教过的棍子,已经留到一尺多长
的辫子都拆开了披在肩背上,蓬头散发的像一个刘海仙。对面挺直的
站着赵白眼和三个闲人,正在必恭必敬的听说话。

阿Q轻轻的走近了,站在赵白眼的背后,心里想招呼,却不知道怎
么说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党也不
妥,或者就应该叫洋先生了罢。

洋先生却没有见他,因为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我们动手罢!他
却总说道No!——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否则早已成功了。然而这
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我还没有肯。谁
愿意在这小县城里做事情。……”

“唔,……这个……”阿Q候他略停,终于用十二分的勇气开口了,
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听着说话的四个人都吃惊的回顾他。洋先生也才看见: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投……”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的逃出门外;洋先生倒也没有追。他
快跑了六十多步,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不
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
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至于闲人们传
扬开去,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仿佛
也觉得无意味,要侮蔑;为报仇起见,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但也没
有竟放。他游到夜间,赊了两碗酒,喝下肚去,渐渐的高兴起来了,
思想里才又出现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关门,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听得一种异样的声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来是爱看热闹,
爱管闲事的,便在暗中直寻过去。似乎前面有些脚步声;他正听,猛
然间一个人从对面逃来了。阿Q一看见,便赶紧翻身跟着逃。那人转
弯,阿Q也转弯,既转弯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他看后面并无什
么,看那人便是小D。
“什么?”阿Q不平起来了。

“赵……赵家遭抢了!”小D气喘吁吁的说。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说了便走;阿Q却逃而又停的两三回。
但他究竟是做过“这路生意”,格外胆大,于是躄出路角,仔细的听,
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细的看,似乎许多白盔白甲的人,络绎的将箱子
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分明,他
还想上前,两只脚却没有动。

这一夜没有月,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寂静到像羲皇时候一般太
平。阿Q站着看到自己发烦,也似乎还是先前一样,在那里来来往往的
搬,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抬
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他决计不再上前,却回到自己的祠
里去了。

土谷祠里更漆黑;他关好大门,摸进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
会,这才定了神,而且发出关于自己的思想来: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
了,并不来打招呼,搬了许多好东西,又没有自己的份,——这全是
假洋鬼子可恶,不准我造反,否则,这次何至于没有我的份呢?阿Q越
想越气,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不准我造反,
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
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
嚓!”

第九章 大团圆
赵家遭抢之后,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
慌。但四天之后,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那时恰是暗夜,
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
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然而阿Q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
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丁冒了险,踰垣进
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阿Q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左
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
弯,便推在一间小屋里。他刚刚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
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仔细看时,屋角上
还有两个人。

阿Q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
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
来了,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要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
什么事。他们问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
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
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
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
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
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
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

“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

“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
光头的老头子看定了阿Q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长衫人物也大声说。

“我本来要……来投……”阿Q糊里糊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
的说。

“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老头子和气的问。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哪里?”

“什么?……”

“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

“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来便愤愤。

“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老头子更和气了。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

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阿Q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他第二次
抓出栅栏门,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Q也仍然下了
跪。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
塞在他手里。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
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
押。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
说。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
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气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
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
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
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
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惟有圈而不圆,
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
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他睡着了。

然而这一夜,举人老爷反而不能睡:他和把总呕了气了。举人老
爷主张第一要追赃,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把总近来很不将举人老爷
放在眼里了,拍案打凳的说道,“惩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党还不上
二十天,抢案就是十几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哪里?破了案,你
又来迂。不成!这是我管的!”举人老爷窘急了,然而还坚持,说是倘
若不追赃,他便立刻辞了帮办民政的职务。而把总却道,“请便
罢!”于是举人老爷在这一夜竟没有睡,但幸而第二天倒也没有辞。

阿Q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
天的上午了。他到了大堂,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阿Q也照例
的下了跪。

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
些黑字。阿Q很气苦: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然而同时
他的两手反缚了,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篷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
这车立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
着嘴的看客,后面怎样,阿Q没有见。但他突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
头么?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喤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他又
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
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

他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
这是在游街,在示众。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
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
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蚂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
发见了一个吴妈。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
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
《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
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将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
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
从来不说的话。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
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
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
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
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
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
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
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
佛微尘似的迸散了。

至于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因为终于没有追赃,
他全家都号咷了。其次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
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所以全家也号咷了。
从这一天以来,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

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
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
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
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副刊》,自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四日起至

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二日止,每周或隔周刊登一次,署名巴人。
狂人日记
·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校时良友;分隔多年,消
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
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因大笑,出
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
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
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
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
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
也。七年四月二日识。

(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
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
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
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又
怕我看见。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一个人,张着嘴,对
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
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都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
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
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
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
同我作冤对。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
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
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
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
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打她儿子,嘴里说道,“老子
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
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陈老五赶上前,硬把我拖
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
一样。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
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
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
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
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
户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
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说
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
人。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
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哪里猜得到
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吃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
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
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
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
睛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四)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
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
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老五不答
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
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
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
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
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
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
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
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
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
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
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
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
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跨出
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
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
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五)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
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
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
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
还当“食肉寝皮”。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户
来说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
样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从前
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
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七)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
祟。所以他们大家联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街上男
女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
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
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
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
乙那”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
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亲眷,狼是
狗的本家。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老
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
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
手。

(八)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
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吃人的事,对
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
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崭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
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
年纪,比我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
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的看我。

(九)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
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
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
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十)
大清早,去寻我大哥;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
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
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
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
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
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
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
林;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
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
“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
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
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
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说,前天佃
户要减租,你说过不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
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赵贵翁和他的狗,
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
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吃人
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吃
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
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

“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
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
怕还会有人见情。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他
们的老谱!

陈老五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
人说,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
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
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陈老五赶走了。大哥也不知哪里去了。陈老五劝
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
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
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

“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
人,……”

(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
那时我妹子才五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
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
果还能过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
的了。记得我四五岁时,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
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才算好人;母亲也没有说不行。一
片吃得,整个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实在还
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
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
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
的人!

(十三)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一九一八年四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首次采
用“鲁迅”这一笔名。
·孔乙己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
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
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
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
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
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
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
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
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
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
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
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
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
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
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
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
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
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
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
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
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
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
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
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
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
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
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
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
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
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
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
做。做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
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
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
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
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
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
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
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
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
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
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
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
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
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
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
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
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
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
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
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
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
他们吃茴香豆,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
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
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
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
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
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
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
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
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后来
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
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
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
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
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
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
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
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
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
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
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
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
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
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
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
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
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
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四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

·

(一)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
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
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
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
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
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
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
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来。……
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
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
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
气比屋子里冷得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
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
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
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
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
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
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
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
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
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色的镶
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
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赶;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
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
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
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
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
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
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
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
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
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
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
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
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
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

(二)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
光。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
上滚下,夹袄也贴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
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
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

“得了么?”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
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
了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说:

“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
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
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
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
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
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
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
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
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
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
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
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
给他盖上了满幅补丁的夹被。

(三)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
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
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
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
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
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
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
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
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吃
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
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
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
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
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
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
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
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
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
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
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
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
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
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
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
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
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
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
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
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
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
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
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
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
饭,吃得满头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
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拼命
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

“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四)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
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
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
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
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座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
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
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她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
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
上看她,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
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座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她
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
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
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她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
跨过小路,低声对她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
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
——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她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
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
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她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
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
忙看她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
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
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
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
怎么一回事呢?”她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
点灵,要我知道么?”她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
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
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
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
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
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
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
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
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
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
人都竦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
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
·明天
“没有声音,——小东西怎了?”

红鼻子老拱手里擎了一碗黄酒,说着,向间壁努一努嘴。蓝皮阿
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梁上用死劲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

“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原来鲁镇是僻静地方,还有些古风:不上一更,大家便都关门睡
觉。深更半夜没有睡的只有两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几个酒肉朋友围
着柜台,吃喝得正高兴;一家便是间壁的单四嫂子,她自从前年守了
寡,便须专靠着自己的一双手纺出棉纱来,养活她自己和她三岁的儿
子,所以睡的也迟。

这几天,确凿没有纺纱的声音了。但夜深没有睡的既然只有两
家,这单四嫂子家有声音,便自然只有老拱们听到,没有声音,也只
有老拱们听到。

老拱挨了打,仿佛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呜呜的唱起小曲
来。

这时候,单四嫂子正抱着她的宝儿,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
在地上。黑沉沉的灯光,照着宝儿的脸,绯红里带一点青。单四嫂子
心里计算:神签也求过了,愿心也许过了,单方也吃过了,要是还不
见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诊何小仙了。但宝儿也许是日轻夜重,
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退,气喘也会平的:这实在是病人常有
的事。
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女人,不明白这“但”字的可怕:许多坏事固
然幸亏有了她才变好,许多好事却也因为有了她都弄糟。夏天夜短,
老拱们呜呜的唱完了不多时,东方已经发白;不一会,窗缝里透进了
银白色的曙光。

单四嫂子等候天明,却不像别人这样容易,觉得非常之慢,宝儿
的一呼吸,几乎长过一年。现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压倒了灯
光,——看见宝儿的鼻翼,已经一放一收的扇动。

单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声“阿呀!”心里计算:怎么好?只
有去诊何小仙这一条路了。她虽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却有决断,便站
起身,从木柜子里掏出每天节省下来的十三个小银元和一百八十铜
钱,都装在衣袋里,锁上门,抱着宝儿直向何家奔过去。

天气还早,何家已经坐着四个病人了。她摸出四角银元,买了号
签,第五个便轮到宝儿。何小仙伸开两个指头按脉,指甲足有四寸多
长,单四嫂子暗地纳罕,心里计算:宝儿该有活命了。但总免不了着
急,忍不住要问,便局局促促的说:

“先生,——我家的宝儿什么病呀?”

“他中焦塞着。”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两帖。”

“他喘不过气来,鼻翅子都扇着呢。”

“这是火克金……”
何小仙说了半句话,便闭上眼睛;单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问。在
何小仙对面坐着的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此时已经开好一张药方,指着
纸角上的几个字说道:

“这第一味保婴活命丸,须是贾家济世老店才有!”

单四嫂子接过药方,一面走,一面想。她虽是粗笨女人,却知道
何家与济世老店与自己的家,正是一个三角点;自然是买了药回去便
宜了。于是又径向济世老店奔过去。店伙也翘了长指甲慢慢的看方,
慢慢的包药。单四嫂子抱了宝儿等着;宝儿忽然擎起小手来,用力拔
他散乱着的一绺头发,这是从来没有的举动,单四嫂子怕得发怔。

太阳早出了。单四嫂子抱了孩子,带着药包,越走觉得越重;孩
子又不住的挣扎,路也觉得越长。没奈何坐在路旁一家公馆的门槛
上,休息了一会,衣服渐渐的冰着肌肤,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汗;宝
儿却仿佛睡着了。她再起来慢慢地走,仍然支撑不得,耳朵边忽然听
得人说:

“单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罗!”似乎是蓝皮阿五的声音。

她抬头看时,正是蓝皮阿五,睡眼蒙眬的跟着她走。

单四嫂子在这时候,虽然很希望降下一员天将,助她一臂之力,
却不愿是阿五。但阿五有点侠气,无论如何,总是偏要帮忙,所以推
让了一会,终于得了许可了。他便伸开臂膊,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
子中间,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单四嫂子便觉乳房上发了一条热,
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

他们两人离开了二尺五寸多地,一同走着。阿五说些话,单四嫂
子却大半没有答。走了不多时候,阿五又将孩子还给她,说是昨天与
朋友约定的吃饭时候到了;单四嫂子便接了孩子。幸而不远便是家,
早看见对门的王九妈在街边坐着,远远地说话:

“单四嫂子,孩子怎了?——看过先生了么?”

“看是看了。——王九妈,你有年纪,见的多,不如请你老法眼看
一看,怎样……”

“唔……”

“怎样……?”

“唔……”王九妈端详了一番,把头点了两点,摇了两摇。

宝儿吃下药,已经是午后了。单四嫂子留心看他神情,似乎仿佛
平稳了不少;到得下午,忽然睁开眼叫一声“妈!”又仍然合上眼,像
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额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单四嫂子
轻轻一摸,胶水般粘着手;慌忙去摸胸口,便禁不住呜咽起来。

宝儿的呼吸从平稳变到没有,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呜咽变成号
啕。这时聚集了几堆人:门内是王九妈、蓝皮阿五之类,门外是咸亨
的掌柜和红鼻子老拱之类。王九妈便发命令,烧了一串纸钱;又将两
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给帮忙的人备
饭。

第一个问题是棺木。单四嫂子还有一副银耳环和一支裹金的银
簪,都交给了咸亨的掌柜,托他作一个保,半现半赊的买一具棺木。
蓝皮阿五也伸出手来,很愿意自告奋勇;王九妈却不许他,只准他明
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骂了一声“老畜生”,怏怏的努了嘴站着。掌柜
便自去了;晚上回来,说棺木须得现做,后半夜才成功。
掌柜回来的时候,帮忙的人早吃过饭;因为鲁镇还有些古风,所
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睡觉了。只有阿五还靠着咸亨的柜台喝酒,老
拱也呜呜的唱。

这时候,单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静静
的在地上立着。许多工夫,单四嫂子的眼泪宣告完结了,眼睛张得很
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觉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会有的事。她心里计
算:不过是梦罢了,这些事都是梦。明天醒过来,自己好好的睡在床
上,宝儿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妈”,生龙活
虎似的跳去玩了。

老拱的歌声早经寂静,咸亨也熄了灯。单四嫂子张着眼,总不信
所有的事。——鸡也叫了;东方渐渐发白,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
光。

银白的曙光又渐渐显出绯红,太阳光接着照到屋脊。单四嫂子张
着眼,呆呆坐着;听得打门声音,才吃了一吓,跑出去开门。门外一
个不认识的人,背了一件东西;后面站着王九妈。

哦,他们背了棺材来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盖:因为单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总不肯
死心塌地的盖上;幸亏王九妈等得不耐烦,气愤愤的跑上前,一把拖
开她,才七手八脚的盖上了。

但单四嫂子待她的宝儿,实在已经尽了心,再没有什么缺陷。昨
天烧过一串纸钱,上午又烧了四十九卷《大悲咒》;收敛的时候,给
他穿上顶新的衣裳,平日喜欢的玩意儿,——一个泥人,两个小木
碗,两个玻璃瓶,——都放在枕头旁边。后来王九妈掐着指头仔细推
敲,也终于想不出一些什么缺陷。
这一日里,蓝皮阿五简直整天没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单四嫂子雇
了两名脚夫,每名二百另十个大钱,抬棺木到义冢地上安放。王九妈
又帮她煮了饭,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饭。太阳渐渐显出要落
山的颜色;吃过饭的人也不觉都显出要回家的颜色,——于是他们终
于都回了家。

单四嫂子很觉得头眩,歇息了一会,倒居然有点平稳了。但她接
连着便觉得很异样:遇到了平生没有遇到过的事,不像会有的事,然
而的确出现了。她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异样的事——这屋子忽然太
静了。

她站起身,点上灯火,屋子越显得静。她昏昏的走去关上门,回
来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她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觉
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东西也太空了。太大的
屋子四面包围着她,太空的东西四面压着她,叫她喘气不得。

她现在知道她的宝儿确乎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
着。她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
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妈!爹卖馄饨,我大了
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
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现在怎么了?现在的事,
单四嫂子却实在没有想到什么。——我早经说过:她是粗笨女人。她
能想出什么呢?她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罢了。

但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有的事,她的宝儿也的
确不能再见了。叹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
给我梦里见见罢。”于是合上眼,想赶快睡去,会她的宝儿,苦苦的呼
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
单四嫂子终于朦朦胧胧的走入睡乡,全屋子都很静。这时红鼻子
老拱的小曲,也早经唱完;跄跄踉踉出了咸亨,却又提尖了喉咙,唱
道:

“我的冤家呀!——可怜你,——孤另另的……”

蓝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头,两个人七歪八斜的笑着挤着
走去。

单四嫂子早睡着了,老拱们也走了,咸亨也关上门了。这时的鲁
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
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

一九二〇年六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月北京《新潮》月刊第二卷第一号。

另据《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时间当为一九一九年六月末或七月初。
·一件小事
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
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
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
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
忘记不得。

这是民国六年的冬天,大北风刮得正猛,我因为生计关系,不得
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几乎遇不见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辆人力车,
教他拉到S门去。不一会,北风小了,路上浮尘早已刮净,剩下一条洁
白的大道来,车夫也跑得更快。刚近S门,忽而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
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个女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从马路边上突
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
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幸而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
伊定要栽一个大觔斗,跌到头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车夫便也立住脚。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又没
有别人看见,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

我便对他说,“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车夫毫不理会,——或者并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
女人慢慢起来,搀着臂膊立定,问伊说:
“你怎么啦?”

“我摔坏了。”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
可憎恶。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搀着伊的臂膊,便一
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
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
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
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没有动,也没有想,直到看
见分驻所里走出一个巡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

“请你给他……”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走着,一面想,几乎怕敢想到我自
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奖他么?我还
能裁判车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煞了苦痛,努力的
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
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
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一九二〇年七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报·周年纪念增刊》。

另据报刊发表的年月及《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时间当为一九一九年
十一月。
头发的故事
·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张隔夜的日历,向着新的那一张上看了
又看的说:

“阿,十月十日,——今天原来正是双十节。这里却一点没有记
载!”

我的一位前辈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来谈闲天,一听这话,便
很不高兴的对我说:

“他们对!他们不记得,你怎样他;你记得,又怎样呢?”

这位N先生本来脾气有点乖张,时常生些无谓的气,说些不通世
故的话。当这时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语,不赞一辞;他独自发完议
论,也就算了。

他说:

“我最佩服北京双十节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挂
旗!’‘是,挂旗!’各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
陆离的洋布。这样一直到夜,——收了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便
挂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们忘却了纪念,纪念也忘却了他们!

“我也是忘却了纪念的一个人。倘使纪念起来,那第一个双十节前
后的事,便都上我的心头,使我坐立不稳了。
“多少故人的脸,都浮在我眼前。几个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
地里一颗弹丸要了他的性命;几个少年一击不中,在监牢里身受一个
多月的苦刑;几个少年怀着远志,忽然踪影全无,连尸首也不知哪里
去了。——

“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
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纪念这些事。

“我们还是记起一点得意的事来谈谈罢。”

N忽然现出笑容,伸手在自己头上一摸,高声说:

“我最得意的是自从第一个双十节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
骂了。

“老兄,你可知道头发是我们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古今来多少人
在这上头吃些毫无价值的苦呵!

“我们的很古的古人,对于头发似乎也还看轻。据刑法看来,最要
紧的自然是脑袋,所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宫刑和
幽闭也是一件吓人的罚;至于髡,那是微乎其微了,然而推想起来,
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们因为光着头皮便被社会践踏了一生世。

“我们讲革命的时候,大谈什么扬州十日,嘉定屠城,其实也不过
一种手段;老实说:那时中国人的反抗,何尝因为亡国,只是因为拖
辫子。

“顽民杀尽了,遗老都寿终了,辫子早留定了,洪杨又闹起来了。
我的祖母曾对我说,那时做百姓才难哩,全留着头发的被官兵杀,还
是辫子的便被长毛杀!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只因为这不痛不痒的头发而吃苦,受难,
灭亡。”

N两眼望着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说:

“谁知道头发的苦轮到我了。

“我出去留学,便剪掉了辫子,这并没有别的奥妙,只为它太不便
当罢了。不料有几位辫子盘在头顶上的同学们便很厌恶我;监督也大
怒,说要停了我的官费,送回中国去。

“不几天,这位监督却自己被人剪去辫子逃走了。去剪的人们里
面,一个便是做《革命军》的邹容,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学,回到上
海来,后来死在西牢里。你也早忘却了罢?

“过了几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谋点事做便要受饿,只得也
回到中国来。我一到上海,便买定一条假辫子,那时是二元的市价,
带着回家。我的母亲倒也不说什么,然而旁人一见面,便都首先研究
这辫子,待到知道是假,就一声冷笑,将我拟为杀头的罪名;有一位
本家,还预备去告官,但后来因为恐怕革命党的造反或者要成功,这
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索性废了假辫子,穿着西装
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骂的声音,有的还跟在后面骂:‘这冒失
鬼!’‘假洋鬼子!’

“我于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们骂得更厉害。
“在这日暮途穷的时候,我的手里才添出一支手杖来,拼命的打了
几回,他们渐渐的不骂了。只是走到没有打过的生地方还是骂。

“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还时时记得哩。我在留学的时候,曾经
看见日报上登载一个游历南洋和中国的本多博士的事;这位博士是不
懂中国和马来语的,人问他,你不懂话,怎么走路呢?他拿起手杖来
说,这便是他们的话,他们都懂!我因此气愤了好几天,谁知道我竟
不知不觉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宣统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学校做监学,同事是避之惟恐不远,官
僚是防之惟恐不严,我终日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场旁边,其实
并非别的,只因为缺少了一条辫子!

“有一日,几个学生忽然走到我的房里来,说,‘先生,我们要剪
辫子了。’我说,‘不行!’‘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
好……’‘你怎么说不行呢?’‘犯不上,你们还是不剪上算,——等一等
罢。’他们不说什么,撅着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终于剪掉了。

“呵!不得了了,人言啧啧了;我却只装作不知道,一任他们光着
头皮,和许多辫子一齐上讲堂。

“然而这剪辫病传染了;第三天,师范学堂的学生忽然也剪下了六
条辫子,晚上便开除了六个学生。这六个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
一直挨到第一个双十节之后又一个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样,只是元年冬天到北京,还被人骂过几次,后来骂
我的人也被警察剪去了辫子,我就不再被人辱骂了;但我没有到乡间
去。”

N显出非常得意模样,忽而又沉下脸来:
“现在你们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发了,又要造出许
多毫无所得而痛苦的人!

“现在不是已经有剪掉头发的女人,因此考不进学校去,或者被学
校除了名么?

“改革么,武器在哪里?工读么,工厂在哪里?

“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福,倘使伊记
着些平等自由的话,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
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没有到中国的脊梁上时,中国便永远是这一样的
中国,决不肯自己改变一支毫毛!

“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贴起‘蝮蛇’两个大
字,引乞丐来打杀?……”

N愈说愈离奇了,但一见到我不很愿听的神情,便立刻闭了口,
站起来取帽子。

我说,“回去么?”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的送他到门口。

他戴上帽子说:
“再见!请你恕我打搅,好在明天便不是双十节,我们统可以忘却
了。”

一九二〇年十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〇年十月十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风波
·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它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
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
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
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时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
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
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
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

但文豪的话有些不合事实,就因为他们没有听到九斤老太的话。
这时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着凳脚说:

“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不愿意眼见这些败家相,——还是
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

伊的曾孙女儿六斤捏着一把豆,正从对面跑来,见这情形,便直
奔河边,藏在乌桕树后,伸出双丫角的小头,大声说,“这老不死
的!”

九斤老太虽然高寿,耳朵却还不很聋,但也没有听到孩子的话,
仍旧自己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村庄的习惯有点特别,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欢用秤称了轻重,
便用斤数当作小名。九斤老太自从庆祝了五十大寿以后,便渐渐的变
了不平家,常说伊年青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
在这般硬;总之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何况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
斤,比伊父亲七斤,又少了一斤,这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实例。所以
伊又用劲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儿媳七斤嫂子正捧着饭篮走到桌边,便将饭篮在桌上一摔,
愤愤的说,“你老人家又这么说了。六斤生下来的时候,不是六斤五两
么?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称,十八两秤;用了准十六,我们的六
斤该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见得正是九斤八斤十
足,用的秤也许是十四两……”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还没有答话,忽然看见七斤从小巷口转出,便移了方向,
对他嚷道,“你这死尸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死到哪里去了!不管人家等
着你开饭!”

七斤虽然住在农村,却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意思。从他的祖父到
他,三代不捏锄头柄了;他也照例的帮人撑着航船,每日一回,早晨
从鲁镇进城,傍晚又回到鲁镇,因此很知道些时事:例如什么地方,
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闺女生了一个夜叉之类。他在村人里
面,的确已经是一名出场人物了。但夏天吃饭不点灯,却还守着农家
习惯,所以回家太迟,是该骂的。

七斤一手捏着象牙嘴白铜斗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低着头,慢
慢地走来,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势溜出,坐在他身边,叫他爹爹。
七斤没有应。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说。

七斤慢慢地抬起头来,叹一口气说,“皇帝坐了龙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这可好了,这不是又要皇
恩大赦了么!”

七斤又叹一口气,说,“我没有辫子。”

“皇帝要辫子么?”

“皇帝要辫子。”

“你怎么知道呢?”七斤嫂有些着急,赶忙的问。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说要的。”

七斤嫂这时从直觉上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为咸亨酒店是
消息灵通的所在。伊一转眼瞥见七斤的光头,便忍不住动怒,怪他恨
他怨他;忽然又绝望起来,装好一碗饭,搡在七斤的面前道,“还是赶
快吃你的饭罢!哭丧着脸,就会长出辫子来么?”

太阳收尽了它最末的光线了,水面暗暗地回复过凉气来;土场上
一片碗筷声响,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饭,偶
然抬起头,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发跳。伊透过乌桕叶,看见又矮又
胖的赵七爷正从独木桥上走来,而且穿着宝蓝色竹布的长衫。

赵七爷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
出色人物兼学问家;因为有学问,所以又有些遗老的臭味。他有十多
本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时常坐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他不但能
说出五虎将姓名,甚而至于还知道黄忠表字汉升和马超表字孟起。革
命以后,他便将辫子盘在顶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叹息说,倘若赵子
龙在世,天下便不会乱到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见今天的赵
七爷已经不是道士,却变成光滑头皮,乌黑发顶;伊便知道这一定是
皇帝坐了龙庭,而且一定须有辫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险。因为
赵七爷的这件竹布长衫,轻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来,只穿过两次:
一次是和他呕气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时候,一次是曾经砸烂他酒店的鲁
大爷死了的时候;现在是第三次了,这一定又是于他有庆,于他的仇
家有殃了。

七斤嫂记得,两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经骂过赵七爷是“贱胎”,
所以这时便立刻直觉到七斤的危险,心坎里突突地发起跳来。

赵七爷一路走来,坐着吃饭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点着自己的饭
碗说,“七爷,请在我们这里用饭!”七爷也一路点头,说道“请请”,
却一径走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们连忙招呼,七爷也微笑着说“请
请”,一面细细的研究他们的饭菜。

“好香的干菜,——听到了风声了么?”赵七爷站在七斤的后面七
斤嫂的对面说。

“皇帝坐了龙庭了。”七斤说。

七斤嫂看着七爷的脸,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经坐了龙庭,几时皇
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总要大赦罢。”七爷说到这里,声
色忽然严厉起来,“但是你家七斤的辫子呢,辫子?这倒是要紧的事。
你们知道:长毛时候,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七斤和他的女人没有读过书,不很懂得这古典的奥妙,但觉得有
学问的七爷这么说,事情自然非常重大,无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
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这机会,便对赵七
爷说,“现在的长毛,只是剪人家的辫子,僧不僧,道不道的。从前的
长毛,这样的么?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从前的长毛是——整
匹的红缎子裹头,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脚跟;王爷是黄缎子,
拖下去,黄缎子;红缎子,黄缎子,——我活够了,七十九岁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语的说,“这怎么好呢?这样的一班老小,
都靠他养活的人……”

赵七爷摇头道,“那也没法。没有辫子,该当何罪,书上都一条一
条明明白白写着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七斤嫂听到书上写着,可真是完全绝望了;自己急得没法,便忽
然又恨到七斤。伊用筷子指着他的鼻尖说,“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
时候,我本来说,不要撑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进城去,滚进
城去,进城便被人剪去了辫子。从前是绢光乌黑的辫子,现在弄得僧
不僧道不道的。这囚徒自作自受,带累了我们又怎么说呢?这活死尸
的囚徒……”

村人看见赵七爷到村,都赶紧吃完饭,聚在七斤家饭桌的周围。
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场人物,被女人当大众这样辱骂,很不雅观,便只
得抬起头,慢慢地说道:

“你今天说现成话,那时你……”

“你这活死尸的囚徒……”

看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伊的两周岁的遗腹子,
正在七斤嫂身边看热闹;这时过意不去,连忙解劝说,“七斤嫂,算了
罢。人不是神仙,谁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
辫子倒也没有什么丑么?况且衙门里的大老爷也还没有告示……”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向来,指着
八一嫂的鼻子,说,“阿呀,这是什么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
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糊涂话么?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
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
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伊的双丫角中间,直
扎下去,大喝道,“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
立刻破成一个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来,捡起破碗,合上了检查一
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
拉了伊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发怒,大声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大老爷没
有告示”这话以后,却有些生气了。这时他已经绕出桌旁,接着
说,“‘恨棒打人’,算什么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这回保驾
的是张大帅,张大帅就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
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他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
蛇矛模样,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么!”

八一嫂正气得抱着孩子发抖,忽然见赵七爷满脸油汗,瞪着眼,
准对伊冲过来,便十分害怕,不敢说完话,回身走了。赵七爷也跟着
走去,众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让开路,几个剪过辫子重新留起
的便赶快躲在人丛后面,怕他看见。赵七爷也不细心察访,通过人
丛,忽然转入乌桕树后,说道“你能抵挡他么!”跨上独木桥,扬长去
了。

村人们呆呆站着,心里计算,都觉得自己确乎抵不住张翼德,因
此也决定七斤便要没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对人谈
论城中的新闻的时候,就不该含着长烟管显出那般骄傲模样,所以对
于七斤的犯法,也觉得有些畅快。他们也仿佛想发些议论,却又觉得
没有什么议论可发。嗡嗡的一阵乱嚷,蚊子都撞过赤膊身子,闯到乌
桕树下去做市;他们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关上门去睡觉。七斤嫂咕
哝着,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关上门睡觉了。

七斤将破碗拿回家里,坐在门槛上吸烟;但非常忧愁,忘却了吸
烟,象牙嘴六尺多长湘妃竹烟管的白铜斗里的火光,渐渐发黑了。他
心里但觉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计划,但总是非
常模糊,贯穿不得:“辫子呢辫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
龙庭。破的碗须得上城去钉好。谁能抵挡他?书上一条一条写着。入
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旧从鲁镇撑航船进城,傍晚回到鲁镇,又拿
着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和一个饭碗回村。他在晚饭席上,对九斤老
太说,这碗是在城内钉合的,因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个铜钉,三文
一个,一总用了四十八文小钱。

九斤老太很不高兴的说,“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够了。三文钱一
个钉;从前的钉,这样的么?从前的钉是……我活了七十九岁了,
——”

此后七斤虽然是照例日日进城,但家景总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
避着,不再来听他从城内得来的新闻。七斤嫂也没有好声气,还时常
叫他“囚徒”。

过了十多日,七斤从城内回家,看见他的女人非常高兴,问他
说,“你在城里可听到些什么?”

“没有听到些什么。”
“皇帝坐了龙庭没有呢?”

“他们没有说。”

“咸亨酒店里也没有人说么?”

“也没人说。”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龙庭了。我今天走过赵七爷的店前,看见他
又坐着念书了,辫子又盘在顶上了,也没有穿长衫。”

“……”

“你想,不坐龙庭了罢?”

“我想,不坐了罢。”

现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给他相当的尊敬,相当的待
遇了。到夏天,他们仍旧在自家门口的土场上吃饭;大家见了,都笑
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过八十大寿,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
的双丫角,已经变成一支大辫子了;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
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

一九二〇年十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〇年九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

另据《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时间当为一九二〇年八月。
·故乡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
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
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它的
美丽,说出它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
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
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
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它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
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
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
异地去。

第二日清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
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
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
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
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
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
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
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
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
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
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
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
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
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
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
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
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
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工;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
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称忙月),
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
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
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
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
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
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
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
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
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
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
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
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
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
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
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
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
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它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
奔来,反从胯下窜了。它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
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它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
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
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
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
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
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
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
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
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
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
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
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
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
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
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
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
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
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
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
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哪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
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
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
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
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
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
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得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
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
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
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
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
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
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
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
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
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做
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
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
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
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
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
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 阿 呀 , 老 太 太 真 是 …… 这 成 什 么 规 矩 。 那 时 是 孩 子 , 不 懂
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
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
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
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
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
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
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
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
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
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
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
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
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
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
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
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
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
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
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
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
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
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
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
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
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
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
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
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
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
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
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
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
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
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
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
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
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
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
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
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
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五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号。
端午节
·

方玄绰近来爱说“差不多”这一句话,几乎成了“口头禅”似的;而
且不但说,的确也盘据在他脑里了。他最初说的是“都一样”,后来大
约觉得欠稳当了,便改为“差不多”,一直使用到现在。

他自从发见了这一句平凡的警句以后,虽然引起了不少的新感
慨,同时却也得到许多新慰安。譬如看见老辈威压青年,在先是要愤
愤的,但现在却就转念道,将来这少年有了儿孙时,大抵也要摆这架
子的罢,便再没有什么不平了。又如看见兵士打车夫,在先也要愤愤
的,但现在也就转念道,倘使这车夫当了兵,这兵拉了车,大抵也就
这么打,便再也不放在心上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有时也疑心是因
为自己没有和恶社会奋斗的勇气,所以瞒心昧己的故意造出来的一条
逃路,很近于“无是非之心”,远不如改正了好。然而这意见,总反而
在他脑里生长起来。

他将这“差不多说”最初公表的时候是在北京首善学校的讲堂上,
其时大概是提起关于历史上的事情来,于是说到“古今人不相远”,说
到各色人等的“性相近”,终于牵扯到学生和官僚身上,大发其议论
道:

“现在社会上时髦的都通行骂官僚,而学生骂得尤厉害。然而官僚
并不是天生的特别种族,就是平民变就的。现在学生出身的官僚就不
少,和老官僚有什么两样呢?‘易地则皆然’,思想言论举动丰采都没
有什么大区别……便是学生团体新办的许多事业,不是也已经难免出
弊病,大半烟消火灭了么?差不多的。但中国将来之可虑就在此……”
散坐在讲堂里的二十多个听讲者,有的怅然了,或者是以为这话
对;有的勃然了,大约是以为侮辱了神圣的青年;有几个却对他微笑
了,大约以为这是他替自己的辩解:因为方玄绰就是兼做官僚的。

而其实却是都错误。这不过是他的一种新不平;虽说不平,又只
是他的一种安分的空论。他自己虽然不知道是因为懒,还是因为无
用,总之觉得是一个不肯运动,十分安分守己的人。总长冤他有神经
病,只要地位还不至于动摇,他决不开一开口;教员的薪水欠到大半
年了,只要别有官俸支持,他也决不开一开口。不但不开口,当教员
联合索薪的时候,他还暗地里以为欠斟酌,太嚷嚷;直到听得同僚过
分的奚落他们了,这才略有些小感慨,后来一转念,这或者因为自己
正缺钱,而别的官并不兼做教员的缘故罢,于是也就释然了。

他虽然也缺钱,但从没有加入教员的团体内,大家议决罢课,可
是不去上课了。政府说“上了课才给钱”,他才略恨他们的类乎用果子
耍猴子;一个大教育家说道“教员一手挟书包一手要钱不高尚”,他才
对于他的太太正式的发牢骚了。

“喂,怎么只有两盘?”听了“不高尚说”这一日的晚餐时候,他看
着菜蔬说。

他们是没有受过新教育的,太太并无学名或雅号,所以也就没有
什么称呼了,照老例虽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愿意太守旧,于
是就发明了一个“喂”字。太太对他却连“喂”字也没有,只要脸向着他
说话,依据习惯法,他就知道这话是对他而发的。

“可是上月领来的一成半都完了……昨天的米,也还是好容易才赊
来的呢。”伊站在桌旁,脸对着他说。
“你看,还说教书的要薪水是卑鄙哩。这种东西似乎连人要吃饭,
饭要米做,米要钱买这一点粗浅事情都不知道……”

“对啦。没有钱怎么买米,没有米怎么煮……”

他两颊都鼓起来了,仿佛气恼这答案正和他的议论“差不多”,近
乎随声附和模样;接着便将头转向别一面去了,依据习惯法,这是宣
告讨论中止的表示。

待到凄风冷雨这一天,教员们因为向政府去索欠薪,在新华门前
烂泥里被国军打得头破血出之后,倒居然也发了一点薪水。方玄绰不
费一举手之劳的领了钱,酌还些旧债,却还缺一大笔款,这是因为官
俸也颇有些拖欠了。当是时,便是廉吏清官们也渐以为薪之不可不
索,而况兼做教员的方玄绰,自然更表同情于学界起来,所以大家主
张继续罢课的时候,他虽然仍未到场,事后却尤其心悦诚服的确守了
公共的决议。

然而政府竟又付钱,学校也就开课了。但在前几天,却有学生总
会上一个呈文给政府,说“教员倘若不上课,便不要付欠薪。”这虽然
并无效,而方玄绰却忽而记起前回政府所说的“上了课才给钱”的话
来,“差不多”这一个影子在他眼前又一晃,而且并不消灭,于是他便
在讲堂上公表了。

准此,可见如果将“差不多说”锻炼罗织起来,自然也可以判作一
种挟带私心的不平,但总不能说是专为自己做官的辩解。只是每到这
些时,他又常常喜欢拉上中国将来的命运之类的问题,一不小心,便
连自己也以为是一个忧国的志士;人们是每苦于没有“自知之明”的。

但是“差不多”的事实又发生了,政府当初虽只不理那些招人头痛
的教员,后来竟不理到无关痛痒的官吏,欠而又欠,终于逼得先前鄙
薄教员要钱的好官,也很有几员化为索薪大会里的骁将了。惟有几种
日报上却很发了些鄙薄讥笑他们的文字。方玄绰也毫不为奇,毫不介
意,因为他根据了他的“差不多说”,知道这是新闻记者还未缺少润笔
的缘故,万一政府或是阔人停了津贴,他们多半也要开大会的。

他既已表同情于教员的索薪,自然也赞成同寮的索俸,然而他仍
然安坐在衙门中,照例的并不一同去讨债。至于有人疑心他孤高,那
可也不过是一种误解罢了。他自己说,他是自从出世以来,只有人向
他来要债,他从没有向人去讨过债,所以这一端是“非其所长”。而且
他是不敢见手握经济之权的人物,这种人待到失了权势之后,捧着一
本《大乘起信论》讲佛学的时候,固然也很是“蔼然可亲”的了,但还
在宝座上时,却总是一副阎王脸,将别人都当奴才看,自以为手操着
你们这些穷小子们的生杀之权。他因此不敢见,也不愿见他们。这种
脾气,虽然有时连自己也觉得是孤高,但往往同时也疑心这其实是没
本领。

大家左索右索,总算一节一节的挨过去了,但比起先前来,方玄
绰究竟是万分的拮据,所以使用的小厮和交易的店家不消说,便是方
太太对于他也渐渐的缺了敬意,只要看伊近来不很附和,而且常常提
出独创的意见,有些唐突的举动,也就可以了然了。到了阴历五月初
四的午前,他一回来,伊便将一叠账单塞在他的鼻子跟前,这也是往
常所没有的。

“一总总得一百八十块钱才够开销……发了么?”伊并不对着他看
的说。

“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钱的支票是领来的了,可是索薪大会的代
表不发放,先说是没有同去的人都不发,后来又说是要到他们跟前去
亲领。他们今天单捏着支票,就变了阎王脸了,我实在怕看见……我
钱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这样无限量的卑屈……”
方太太见了这少见的义愤,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沉静下来。

“我想,还不如去亲领罢,这算什么呢。”伊看着他的脸说。

“我不去!这是官俸,不是赏钱,照例应该由会计科送来的。”

“可是不送来又怎么好呢……哦,昨夜忘记说了,孩子们说那学
费,学校里已经催过好几次了,说是倘若再不缴……”

“胡说!做老子的办事教书都不给钱,儿子去念几句书倒要钱?”

伊觉得他已经不很顾忌道理,似乎就要将自己当作校长来出气,
犯不上,便不再言语了。

两个默默的吃了午饭。他想了一会,又懊恼的出去了。

照旧例,近年是每逢节根或年关的前一天,他一定须在夜里的十
二点钟才回家,一面走,一面掏着怀中,一面大声的叫道,“喂,领来
了!”于是递给伊一叠簇新的中交票,脸上很有些得意的形色。谁知道
初四这一天却破了例,他不到七点钟便回家来。方太太很惊疑,以为
他竟已辞了职了,但暗暗地察看他脸上,却也并不见有什么格外倒运
的神情。

“怎么了?……这样早?……”伊看定了他说。

“发不及了,领不出了,银行已经关了门,得等初八。”

“亲领?……”伊惴惴的问。

“亲领这一层,倒也已经取消了,听说仍旧由会计科分送。可是银
行今天已经关了门,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他坐下,眼睛看
着地面了,喝过一口茶,才又慢慢的开口说,“幸而衙门里也没有什么
问题了,大约到初八就准有钱……向不相干的亲戚朋友去借钱,实在
是一件烦难事。我午后硬着头皮去寻金永生,谈了一会,他先恭维我
不去索薪,不肯亲领,非常之清高,一个人正应该这样做;待到知道
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里塞了一大把盐似的,凡有脸
上可以打皱的地方都打起皱来,说房租怎样的收不起,买卖怎样的赔
本,在同事面前亲身领款,也不算什么的,即刻将我支使出来了。”

“这样紧急的节根,谁还肯借出钱去呢。”方太太却只淡淡的说,
并没有什么慨然。

方玄绰低下头来了,觉得这也无怪其然的,况且自己和金永生本
来很疏远。他接着就记起去年年关的事来,那时有一个同乡来借十块
钱,他其时明明已经收到了衙门的领款凭单的了,因为恐怕这人将来
未必会还钱,便装了一副为难的神色,说道衙门里既然领不到俸钱,
学校里又不发薪水,实在“爱莫能助”,将他空手送走了。他虽然自己
并不看见装了怎样的脸,但此时却觉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动,又摇
一摇头。

然而不多久,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发命令了:叫小厮即刻上街去
赊一瓶莲花白。他知道店家希图明天多还账,大抵是不敢不赊的,假
如不赊,则明天分文不还,正是他们应得的惩罚。

莲花白竟赊来了,他喝了两杯,青白色的脸上泛了红,吃完饭,
又颇有些高兴了。他点上一枝大号哈德门香烟,从桌上抓起一本《尝
试集》来,躺在床上就要看。

“那么,明天怎么对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面前,看
着他的脸说。

“店家?……教他们初八的下半天来。”
“我可不能这么说。他们不相信,不答应的。”

“有什么不相信。他们可以问去,全衙门里什么人也没有领到,都
得初八!”他戟着第二个指头在帐子里的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方太太跟
着指头也看了一个半圆,只见这手便去翻开了《尝试集》。

方太太见他强横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暂时开不得口。

“我想,这模样是闹不下去的,将来总得想点法,做点什么别的
事……”伊终于寻到了别的路,说。

“什么法呢?我‘文不像誊录生,武不像救火兵’,别的做什么?”

“你不是给上海的书铺子做过文章么?”

“上海的书铺子?买稿要一个一个的算字,空格不算数。你看我做
在那里的白话诗去,空白有多少,怕只值三百大钱一本罢。收版权税
又半年六月没消息,‘远水救不得近火’,谁耐烦。”

“那么,给这里的报馆里……”

“给报馆里?便在这里很大的报馆里,我靠着一个学生在那里做编
辑的大情面,一千字也就是这几个钱,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够养活你
们么?况且我肚子里也没有这许多文章。”

“那么,过了节怎么办呢?”

“过了节么?——仍旧做官……明天店家来要钱,你只要说初八的
下午。”

他又要看《尝试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机会,连忙吞吞吐吐的
说:
“我想,过了节,到了初八,我们……倒不如去买一张彩票……”

“胡说!会说出这样无教育的……”

这时候,他忽而又记起被金永生支使出来以后的事了。那时他惘
惘的走过稻香村,看见店门口竖着许多斗大的字的广告道“头彩几万
元”,仿佛记得心里也一动,或者也许放慢了脚步的罢,但似乎因为舍
不得皮夹里仅存的六角钱,所以竟也毅然决然的走远了。他脸色一
变,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恼着伊的无教育,便赶紧退开,没有说完话。
方玄绰也没有说完话,将腰一伸,咿咿呜呜的就念《尝试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九号。
白光
·

陈士成看过县考的榜,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去得
本很早,一见榜,便先在这上面寻陈字。陈字也不少,似乎也都争先
恐后的跳进他眼睛里来,然而接着的却全不是士成这两个字。他于是
重新再在十二张榜的圆图里细细地搜寻,看的人全已散尽了,而陈士
成在榜上终于没有见,单站在试院的照壁的面前。

凉风虽然拂拂的吹动他斑白的短发,初冬的太阳却还是很温和的
来晒他。但他似乎被太阳晒得头晕了,脸色越加变成灰白,从劳乏的
红肿的两眼里,发出古怪的闪光。这时他其实早已不看到什么墙上的
榜文了,只见有许多乌黑的圆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

隽了秀才,上省去乡试,一径联捷上去,……绅士们既然千方百
计的来攀亲,人们又都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轻薄,发
昏,……赶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门里的杂姓——那是不劳说赶,自己
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门口是旗竿和匾额,……要清高可以做京
官,否则不如谋外放。……他平日安排停当的前程,这时候又像受潮
的糖塔一般,刹时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他不自觉的旋转了觉得
涣散了的身躯,惘惘的走向归家的路。

他刚到自己的房门口,七个学童便一齐放开喉咙,吱的念起书
来。他大吃一惊,耳朵边似乎敲了一声磬,只见七个头拖了小辫子在
眼前幌,幌得满房,黑圈子也夹着跳舞。他坐下了,他们送上晚课
来,脸上都显出小觑他的神色。

“回去罢。”他迟疑了片时,这才悲惨的说。
他们胡乱的包了书包,挟着,一溜烟跑走了。

陈士成还看见许多小头夹着黑圆圈在眼前跳舞,有时杂乱,有时
也排成异样的阵图,然而渐渐的减少了,模糊了。

“这回又完了!”

他大吃一惊,直跳起来,分明就在耳朵边的话,回过头去却并没
有什么人,仿佛又听得嗡的敲了一声磬,自己的嘴也说道:

“这回又完了!”

他忽而举起一只手来,屈指计数着想,十一,十三回,连今年是
十六回,竟没有一个考官懂得文章,有眼无珠,也是可怜的事,便不
由嘻嘻的失了笑。然而他愤然了,蓦地从书包布底下抽出誊真的制艺
和试帖来,拿着往外走,刚近房门,却看见满眼都明亮,连一群鸡也
正在笑他,便禁不住心头突突的狂跳,只好缩回里面了。

他又就了坐,眼光格外的闪烁;他目睹着许多东西,然而很模
胡,——是倒塌了的糖塔一般的前程躺在他面前,这前程又只是广大
起来,阻住了他的一切路。

别家的炊烟早消歇了,碗筷也洗过了,而陈士成还不去做饭。寓
在这里的杂姓是知道老例的,凡遇到县考的年头,看见发榜后的这样
的眼光,不如及早关了门,不要多管事。最先就绝了人声,接着是陆
续的熄了灯火,独有月亮,却缓缓的出现在寒夜的空中。

空中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云,仿佛有谁将粉笔洗在笔洗里
似的摇曳。月亮对着陈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来,当初也不过像是一面
新磨的铁镜罢了,而这镜却诡秘的照透了陈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
映出铁的月亮的影。
他还在房外的院子里徘徊,眼里颇清静了,四近也寂静。但这寂
静忽又无端的纷扰起来,他耳边又确凿听到急促的低声说:

“左弯右弯……”

他耸然了,倾耳听时,那声音却又提高的复述道:

“右弯!”

他记得了。这院子,是他家还未如此雕零的时候,一到夏天的夜
间,夜夜和他的祖母在此纳凉的院子。那时他不过十岁有零的孩子,
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旁边,讲给他有趣的故事听。伊说是曾经
听得伊的祖母说,陈氏的祖宗是巨富的,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着
无数的银子,有福气的子孙一定会得到的罢,然而至今还没有现。至
于处所,那是藏在一个谜语的中间:

“左弯右弯,前走后走,量金量银不论斗。”

对于这谜语,陈士成便在平时,本也常常暗地里加以揣测的,可
惜大抵刚以为可通,却又立刻觉得不合了。有一回,他确有把握,知
道这是在租给唐家的房底下的了,然而总没有前去发掘的勇气;过了
几时,可又觉得太不相像了。至于他自己房子里的几个掘过的旧痕
迹,那却全是先前几回下第以后的发了怔忡的举动,后来自己一看
到,也还感到惭愧而且羞人。

但今天铁的光罩住了陈士成,又软软的来劝他了,他或者偶一迟
疑,便给他正经的证明,又加上阴森的催逼,使他不得不又向自己的
房里转过眼光去。

白光如一柄白团扇,摇摇摆摆的闪起在他房里了。
“也终于在这里!”

他说着,狮子似的赶快走进那房里去,但跨进里面的时候,便不
见了白光的影踪,只有莽苍苍的一间旧房,和几个破书桌都没在昏暗
里。他爽然的站着,慢慢的再定睛,然而白光却分明的又起来了,这
回更广大,比硫黄火更白净,比朝雾更霏微,而且便在靠东墙的一张
书桌下。

陈士成狮子似的奔到门后边,伸手去摸锄头,撞着一条黑影。他
不知怎的有些怕了,张惶的点了灯,看锄头无非倚着。他移开桌子,
用锄头一气掘起四块大方砖,蹲身一看,照例是黄澄澄的细沙,揎了
袖爬开细沙,便露出下面的黑土来。他极小心的,幽静的,一锄一锄
往下掘,然而深夜究竟太寂静了,尖铁触土的声音,总是钝重的不肯
瞒人的发响。

土坑深到二尺多了,并不见有瓮口,陈士成正心焦,一声脆响,
颇震得手腕痛,锄尖碰着什么坚硬的东西了;他急忙抛下锄头,摸索
着看时,一块大方砖在下面。他的心抖得很厉害,聚精会神的挖起那
方砖来,下面也满是先前一样的黑土,爬松了许多土,下面似乎还无
穷。但忽而又触着坚硬的小东西了,圆的,大约是一个锈铜钱;此外
也还有几片破碎的磁片。

陈士成心里仿佛觉得空虚了,浑身流汗,急躁的只爬搔;这其
间,心在空中一抖动,又触着一种古怪的小东西了,这似乎约略有些
马掌形的,但触手很松脆。他又聚精会神的挖起那东西来,谨慎的撮
着,就灯光下仔细的看时,那东西斑斑剥剥的像是烂骨头,上面还带
着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齿。他已经悟到这许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
便在他手里索索的动弹起来,而且笑吟吟的显出笑影,终于听得他开
口道:
“这回又完了!”

他栗然的发了大冷,同时也放了手,下巴骨轻飘飘的回到坑底里
不多久,他也就逃到院子里了。他偷看房里面,灯火如此辉煌,下巴
骨如此嘲笑,异乎寻常的怕人,便再不敢向那边看。他躲在远处的檐
下的阴影里,觉得较为平安了;但在这平安中,忽而耳朵边又听得窃
窃的低声说:“这里没有……到山里去……”

陈士成似乎记得白天在街上也曾听得有人说这种话,他不待再听
完,已经恍然大悟了。他突然仰面向天,月亮已向西高峰这方面隐
去,远想离城三十五里的西高峰正在眼前,朝笏一般黑魆魆的挺立
着,周围便放出浩大闪烁的白光来。

而且这白光又远远的就在前面了。

“是的,到山里去!”

他决定的想,惨然的奔出去了。几回的开门声之后,门里面便再
不闻一些声息。灯火结了大灯花照着空屋和坑洞,毕毕剥剥的炸了几
声之后,便渐渐的缩小以至于无有,那是残油已经烧尽了。

“开城门来~”

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游丝似的在西关门前的黎明中,战战
兢兢的叫喊。

第二天的日中,有人在离西门十五里的万流湖里看见一个浮尸,
当即传扬开去,终于传到地保的耳朵里了,便叫乡下人捞将上来。那
是一个男尸,五十多岁,“身中面白无须”,浑身也没有什么衣裤。或
者说这就是陈士成。但邻居懒得去看,也并无尸亲认领,于是经县委
员相验之后,便由地保抬埋了。至于死因,那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剥
取死尸的衣服本来是常有的事,够不上疑心到谋害去;而且仵作也证
明是生前的落水,因为他确凿曾在水底里挣命,所以十个指甲里都满
嵌着河底泥。

一九二二年六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七月十日上海《东方杂志》第十九卷第十
三号。
兔和猫
·

住在我们后进院子里的三太太,在夏间买了一对白兔,是给伊的
孩子们看的。

这一对白兔,似乎离娘并不久,虽然是异类,也可以看出他们的
天真烂熳来。但也竖直了小小的通红的长耳朵,动着鼻子,眼睛里颇
现些惊疑的神色,大约究竟觉得人地生疏,没有在老家时候的安心
了。这种东西,倘到庙会日期自己出去买,每个至多不过两吊钱,而
三太太却花了一元,因为是叫小使上店买来的。

孩子们自然大得意了,嚷着围住了看;大人也都围着看;还有一
只小狗名叫S的也跑来,闯过去一嗅,打了一个喷嚏,退了几步。三太
太吆喝道,“S,听着,不准你咬他!”于是在他头上打了一拳,S便退
开了,从此并不咬。

这一对兔总是关在后窗后面的小院子里的时候多,听说是因为太
喜欢撕壁纸,也常常啃木器脚。这小院子里有一株野桑树,桑子落
地,他们最爱吃,便连喂他们的菠菜也不吃了。乌鸦喜鹊想要下来
时,他们便躬着身子用后脚在地上使劲的一弹,砉的一声直跳上来,
像飞起了一团雪,鸦鹊吓得赶紧走,这样的几回,再也不敢近来了。
三太太说,鸦鹊倒不打紧,至多也不过抢吃一点食料,可恶的是一匹
大黑猫,常在矮墙上恶狠狠的看,这却要防的,幸而S和猫是对头,或
者还不至于有什么罢。

孩子们时时捉他们来玩耍;他们很和气,竖起耳朵,动着鼻子,
驯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里,但一有空,却也就溜开去了。他们夜里的
卧榻是一个小木箱,里面铺些稻草,就在后窗的房檐下。
这样的几个月之后,他们忽而自己掘土了,掘得非常快,前脚一
抓,后脚一踢,不到半天,已经掘成一个深洞。大家都奇怪,后来仔
细看时,原来一个的肚子比别一个的大得多了。他们第二天便将干草
和树叶衔进洞里去,忙了大半天。

大家都高兴,说又有小兔可看了;三太太便对孩子们下了戒严
令,从此不许再去捉。我的母亲也很喜欢他们家族的繁荣,还说待生
下来的离了乳,也要去讨两匹来养在自己的窗外面。
他们从此便住在自造的洞府里,有时也出来吃些食,后来不见
了,可不知道他们是预先运粮存在里面呢还是竟不吃。过了十多天,
三太太对我说,那两匹又出来了,大约小兔是生下来又都死掉了,因
为雌的一匹的奶非常多,却并不见有进去哺养孩子的形迹。伊言语之
间颇气愤,然而也没有法。

有一天,太阳很温暖,也没有风,树叶都不动,我忽听得许多人
在那里笑,寻声看时,却见许多人都靠着三太太的后窗看:原来有一
个小兔,在院子里跳跃了。这比他的父母买来的时候还小得远,但也
已经能用后脚一弹地,迸跳起来了。孩子们争着告诉我说,还看见一
个小兔到洞口来探一探头,但是即刻便缩回去了,那该是他的弟弟
罢。

那小的也捡些草叶吃,然而大的似乎不许他,往往夹口的抢去
了,而自己并不吃。孩子们笑得响,那小的终于吃惊了,便跳着钻进
洞里去;大的也跟到洞门口,用前脚推着他的孩子的脊梁,推进之
后,又爬开泥土来封了洞。

从此小院子里更热闹,窗口也时时有人窥探了。

然而竟又全不见了那小的和大的。这时是连日的阴天,三太太又
虑到遭了那大黑猫的毒手的事去。我说不然,那是天气冷,当然都躲
着,太阳一出,一定出来的。

太阳出来了,他们却都不见。于是大家就忘却了。

惟有三太太是常在那里喂他们菠菜的,所以常想到。伊有一回走
进窗后的小院子去,忽然在墙角上发见了一个别的洞,再看旧洞口,
却依稀的还见有许多爪痕。这爪痕倘说是大兔的,爪该不会有这样
大,伊又疑心到那常在墙上的大黑猫去了,伊于是也就不能不定下发
掘的决心了。伊终于出来取了锄子,一路掘下去,虽然疑心,却也希
望着意外的见了小白兔的,但是待到底,却只见一堆烂草夹些兔毛,
怕还是临蓐时候所铺的罢,此外是冷清清的,全没有什么雪白的小兔
的踪迹,以及他那只一探头未出洞外的弟弟了。

气愤和失望和凄凉,使伊不能不再掘那墙角上的新洞了。一动
手,那大的两匹便先窜出洞外面。伊以为他们搬了家了,很高兴,然
而仍然掘,待见底,那里面也铺着草叶和兔毛,而上面却睡着七个很
小的兔,遍身肉红色,细看时,眼睛全都没有开。

一切都明白了,三太太先前的预料果不错。伊为预防危险起见,
便将七个小的都装在木箱中,搬进自己的房里,又将大的也捺进箱里
面,勒令伊去哺乳。

三太太从此不但深恨黑猫,而且颇不以大兔为然了。据说当初那
两个被害之先,死掉的该还有,因为他们生一回,决不至于只两个,
但为了哺乳不匀,不能争食的就先死了。这大概也不错的,现在七个
之中,就有两个很瘦弱。所以三太太一有闲空,便捉住母兔,将小兔
一个一个轮流的摆在肚子上来喝奶,不准有多少。

母亲对我说,那样麻烦的养兔法,伊历来连听也未曾听到过,恐
怕是可以收入《无双谱》的。

白兔的家族更繁荣;大家也又都高兴了。

但自此之后,我总觉得凄凉。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两条小性
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
些痕迹,并S也不叫一声。我于是记起旧事来,先前我住在会馆里,清
早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
上午长班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
呢?我又曾路过西四牌楼,看见一匹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
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了罢,过往行人憧憧的走着,谁知道曾有一
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
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
且不听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了,
毁得太滥了。

嗥的一声,又是两条猫在窗外打起架来。

“迅儿!你又在那里打猫了?”

“不,他们自己咬。他哪里会给我打呢。”

我的母亲是素来很不以我的虐待猫为然的,现在大约疑心我要替
小兔抱不平,下什么辣手,便起来探问了。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却
的确算一个猫敌。我曾经害过猫,平时也常打猫,尤其是在他们配合
的时候。但我之所以打的原因并非因为他们配合,是因为他们嚷,嚷
到使我睡不着,我以为配合是不必这样大嚷而特嚷的。

况且黑猫害了小兔,我更是“师出有名”的了。我觉得母亲实在太
修善,于是不由的就说出模棱的近乎不以为然的答话来。

造物太胡闹,我不能不反抗他了,虽然也许是倒是帮他的忙……

那黑猫是不能久在矮墙上高视阔步的了,我决定的想,于是又不
由的一瞥那藏在书箱里的一瓶青酸钾。

一九二二年十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十日北京《晨报副刊》。
鸭的喜剧
·

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君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久,便向
我诉苦说: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这应该是真实的,但在我却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入芝兰之
室,久而不闻其香”,只以为很是嚷嚷罢了。然而我之所谓嚷嚷,或者
也就是他之所谓寂寞罢。

我可是觉得在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老于北京的人说,地气北转
了,这里在先是没有这么和暖。只是我总以为没有春和秋;冬末和夏
初衔接起来,夏才去,冬又开始了。

一日就是这冬末夏初的时候,而且是夜间,我偶尔得了闲暇,去
访问爱罗先珂君。他一向寓在仲密君的家里;这时一家的人都睡了觉
了,天下很安静。他独自靠在自己的卧榻上,很高的眉棱在金黄色的
长发之间微蹙了,是在想他旧游之地的缅甸,缅甸的夏夜。

“这样的夜间,”他说,“在缅甸是遍地是音乐。房里,草间,树
上,都有昆虫吟叫,各种声音,成为合奏,很神奇。其间时时夹着蛇
鸣:‘嘶嘶!’可是也与虫声相和协……”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
时的情景来。

我开不得口。这样奇妙的音乐,我在北京确乎未曾听到过,所以
即使如何爱国,也辩护不得,因为他虽然目无所见,耳朵是没有聋
的。
“北京却连蛙鸣也没有……”他又叹息说。

“蛙鸣是有的!”这叹息,却使我勇猛起来了,于是抗议说,“到夏
天,大雨之后,你便能听到许多虾蟆叫,那是都在沟里面的,因为北
京到处都有沟。”

“哦……”

过了几天,我的话居然证实了,因为爱罗先珂君已经买到了十几
个科斗子。他买来便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里。那池的长有三
尺,宽有二尺,是仲密所掘,以种荷花的荷池。从这荷池里,虽然从
来没有见过养出半朵荷花来,然而养虾蟆却实在是一个极合式的处
所。

科斗成群结队的在水里面游泳;爱罗先珂君也常常踱来访他们。
有时候,孩子告诉他说,“爱罗先珂先生,他们生了脚了。”他便高兴
的微笑道,“哦!”

然而养成池沼的音乐家却只是爱罗先珂君的一件事。他是向来主
张自食其力的,常说女人可以畜牧,男人就应该种田。所以遇到很熟
的友人,他便要劝诱他就在院子里种白菜;也屡次对仲密夫人劝告,
劝伊养蜂,养鸡,养猪,养牛,养骆驼。后来仲密家里果然有了许多
小鸡,满院飞跑,啄完了铺地锦的嫩叶,大约也许就是这劝告的结果
了。

从此卖小鸡的乡下人也时常来,来一回便买几只,因为小鸡是容
易积食,发痧,很难得长寿的;而且有一匹还成了爱罗先珂君在北京
所作唯一的小说《小鸡的悲剧》里的主人公。有一天的上午,那乡下
人竟意外的带了小鸭来了,咻咻的叫着;但是仲密夫人说不要。爱罗
先珂君也跑出来,他们就放一个在他两手里,而小鸭便在他两手里咻
咻的叫。他以为这也很可爱,于是又不能不买了,一共买了四个,每
个八十文。

小鸭也诚然是可爱,遍身松花黄,放在地上,便蹒跚的走,互相
招呼,总是在一处。大家都说好,明天去买泥鳅来喂他们罢。爱罗先
珂君说,“这钱也可以归我出的。”

他于是教书去了;大家也走散。不一会,仲密夫人拿冷饭来喂他
们时,在远处已听得泼水的声音,跑到一看,原来那四个小鸭都在荷
池里洗澡了,而且还翻筋斗,吃东西呢。等到拦他们上了岸,全池已
经是浑水,过了半天,澄清了,只见泥里露出几条细藕来;而且再也
寻不出一个已经生了脚的科斗了。

“伊和希珂先,没有了,虾蟆的儿子。”傍晚时候,孩子们一见他
回来,最小的一个便赶紧说。

“唔,虾蟆?”

仲密夫人也出来了,报告了小鸭吃完科斗的故事。

“唉,唉!……”他说。

待到小鸭褪了黄毛,爱罗先珂君却忽而渴念着他的“俄罗斯母
亲”了,便匆匆的向赤塔去。

待到四处蛙鸣的时候,小鸭也已经长成,两个白的,两个花的,
而且不复咻咻的叫,都是“鸭鸭”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们盘
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势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里满积了
水,他们便欣欣然,游水,钻水,拍翅子,“鸭鸭”的叫。
现在又从夏末交了冬初,而爱罗先珂君还是绝无消息,不知道究
竟在那里了。

只有四个鸭,却还在沙漠上“鸭鸭”的叫。

一九二二年十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上海《妇女杂志》第八卷第十二号。
·社戏
我在倒数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过两回中国戏,前十年是绝不
看,因为没有看戏的意思和机会,那两回全在后十年,然而都没有看
出什么来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国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当时一个朋友对我说,北
京戏最好,你不去见见世面么?我想,看戏是有味的,而况在北京
呢。于是都兴致勃勃的跑到什么园,戏文已经开场了,在外面也早听
到冬冬地响。我们挨进门,几个红的绿的在我的眼前一闪烁,便又看
见戏台下满是许多头,再定神四面看,却见中间也还有几个空座,挤
过去要坐时,又有人对我发议论,我因为耳朵已经喤喤的响着了,用
了心,才听到他是说“有人,不行!”

我们退到后面,一个辫子很光的却来领我们到了侧面,指出一个
地位来。这所谓地位者,原来是一条长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腿
要狭到四分之三,他的脚比我的下腿要长过三分之二。我先是没有爬
上去的勇气,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出
了。

走了许多路,忽听得我的朋友的声音道,“究竟怎的?”我回过脸
去,原来他也被我带出来了。他很诧异的说,“怎么总是走,不答
应?”我说,“朋友,对不起,我耳朵只在冬冬喤喤的响,并没有听到
你的话。”

后来我每一想到,便很以为奇怪,似乎这戏太不好,——否则便
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记了那一年,总之是募集湖北水灾捐而谭叫天还没有
死。捐法是两元钱买一张戏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戏,扮演的多是
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买了一张票,本是对于劝募人聊以塞责
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机对我说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
我于是忘了前几年的冬冬喤喤之灾,竟到第一舞台去了,但大约一半
也因为重价购来的宝票,总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听得叫天出台是迟
的,而第一舞台却是新式构造,用不着争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
点钟才去,谁料照例,人都满了,连立足也难,我只得挤在远处的人
丛中看一个老旦在台上唱。那老旦嘴边插着两个点火的纸捻子,旁边
有一个鬼卒,我费尽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连的母亲,因为后来又
出来了一个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谁,就去问挤小在我的左
边的一位胖绅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说道,“龚云
甫!”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脸上一热,同时脑里也制出了决不再问的
定章,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
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
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然而叫天竟还
没有来。

我向来没有这样忍耐的等待过什么事物,而况这身边的胖绅士的
吁吁的喘气,这台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加之以十
二点,忽而使我省悟到在这里不适于生存了。我同时便机械的拧转身
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士早
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后无回路,自然挤而又挤,终于
出了大门。街上除了专等看客的车辆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大
门口却还有十几个人昂着头看戏目,别有一堆人站着并不看什么,我
想:他们大概是看散戏之后出来的女人们的,而叫天却还没有来……

然而夜气很清爽,真所谓“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着这样的好空
气,仿佛这是第一遭了。
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告了别的一夜,此后再没有想到它,
即使偶而经过戏园,我们也漠不相关,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
之北了。

但是前几天,我忽在无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书,可惜忘记了
书名和著者,总之是关于中国戏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说,中国
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
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我当时觉着这正是
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好
戏,到北京以后的连进两回戏园去,也许还是受了那时的影响哩。可
惜我不知道怎么一来,竟将书名忘却了。

至于我看那好戏的时候,却实在已经是“远哉遥遥”的了,其时恐
怕我还不过十一二岁。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
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
健,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得
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
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
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
店。但在我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
干幽幽南山”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
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
就是公共的。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
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
偶而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
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
河沿上去钓虾。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
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这虾照例是归我
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的缘故罢,黄牛
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只好远远地跟
着,站着。这时候,小朋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秩秩斯干”,却全都
嘲笑起来了。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赵庄是离平桥
村五里的较大的村庄;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
多少钱,算作合做的。当时我并不想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现在
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了。

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这一年,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这一
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桥村只有一只早出晚归的航船是大
船,决没有留用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邻村去
问,也没有,早都给别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气恼,怪家里的人不早
定,絮叨起来。母亲便宽慰伊,说我们鲁镇的戏比小村里的好得多,
一年看几回,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亲却竭力的嘱咐我,
说万不能装模装样,怕又招外祖母生气,又不准和别人一同去,说是
怕外祖母要担心。

总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
乎听到锣鼓的声音,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

这一天我不钓虾,东西也少吃。母亲很为难,没有法子想。到晚
饭时候,外祖母也终于觉察了,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他们太怠慢,
是待客的礼数里从来所没有的。吃饭之后,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
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只有我不开口;他们都叹息而且表同情。
忽然间,一个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他说,“大船?八叔的航
船不是回来了么?”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撺掇起来,说可以坐
了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兴了。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们,不可
靠;母亲又说是若叫大人一同去,他们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夜,是
不合情理的。在这迟疑之中,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便又大声的说
道,“我写包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水性
的!”

诚然!这十多个少年,委实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而且两三个还
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便不再驳回,都微笑了。我们立刻一哄的
出了门。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出
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
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
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
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一里一换,有
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
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
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
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
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
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
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那
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
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过了那林,船便弯进了叉港,于是
赵庄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糊在远处的
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
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
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阿发说。

这时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
那正对戏台的神棚还要远。其实我们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乌
篷的船在一处,而况并没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
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
老生,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他日里亲自数过的。
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
有几个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阵,都进去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
咿呀呀的唱。双喜说,“晚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
白地看呢?”我相信这话对,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乡下人为了
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觉去了,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几
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乌篷船里的那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
他们也不在乎看戏,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吃糕饼水果和瓜子的。所以
简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人蒙
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
跳老虎。但是等了许多时都不见,小旦虽然进去了,立刻又出来了一
个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买豆浆去。他去了一刻,回来
说,“没有。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还喝了两碗呢。现
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喝罢。”
我不喝水,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只觉得戏子的
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
么高低。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谈话。忽而一个
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大
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在这一夜里,我以为这实在要算是最好的
一折。

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尤其是怕他
坐下了唱。这时候,看见大家也都很扫兴,才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我
一致的。那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
上坐下了。我很担心;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我忍耐的等着,
许多工夫,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却又
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旧唱。全船里几个人不住的吁气,其余的也
打起呵欠来。双喜终于熬不住了,说道,怕他会唱到天明还不完,还
是我们走的好罢。大家立刻都赞成,和开船时候一样踊跃,三四人径
奔船尾,拔了篙,点退几丈,回转船头,驾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
松柏林前进了。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
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
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
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
浓,可知已经到了深夜。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
紧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
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
喝采起来。
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
太用力,而且许久没有东西吃。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正
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的。大家都赞成,立刻近
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便都是结实的罗汉豆。

“阿阿,阿发,这边是你家的,这边是老六一家的,我们偷那一边
的呢?”双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说。

我们也都跳上岸。阿发一面跳,一面说道,“且慢,让我来看一看
罢,”他于是往来的摸了一回,直起身来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的
大得多呢。”一声答应,大家便散开在阿发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
捧,抛入船舱中。双喜以为再多偷,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的,
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们中间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几个到后舱去生火,年
幼的和我都剥豆。不久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
手撮着吃。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
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这老头
子很细心,一定要知道,会骂的。然而大家议论之后,归结是不怕。
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
叫他“八癞子”。

“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双喜在船头上忽而
大声的说。

我向船头一望,前面已经是平桥。桥脚上站着一个人,却是我的
母亲,双喜便是对伊说着话。我走出前舱去,船也就进了平桥了,停
了船,我们纷纷都上岸。母亲颇有些生气,说是过了三更了,怎么回
来得这样迟,但也就高兴了,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
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关系八公公盐柴事件的
纠葛,下午仍然去钓虾。

“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罢?又不肯好好的摘,
踏坏了不少。”我抬头看时,是六一公公棹着小船,卖了豆回来了,船
肚里还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们请客。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虾吓
跑了!”双喜说。

六 一 公 公 看 见 我 , 便 停 了 楫 , 笑 道 , “ 请 客 ? —— 这 是 应 该
的。”于是对我说,“迅哥儿,昨天的戏可好么?”

我点一点头,说道,“好。”

“豆可中吃呢?”

我又点一点头,说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得意的说道,“这
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才识货!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
乡下人不识好歹,还说我的豆比不上别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给我
们的姑奶奶尝尝去……”他于是打着楫子过去了。

待到母亲叫我回去吃晚饭的时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罗汉
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给母亲和我吃的。听说他还对母亲极口夸奖我,
说“小小年纪便有见识,将来一定要中状元。姑奶奶,你的福气是可以
写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
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一九二二年十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十二
号。
祝福
·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
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
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
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
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
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
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
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
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
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
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
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
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
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
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
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
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
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
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
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
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
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
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
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
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
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
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
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
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
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
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
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
乞丐了。

我就站住,预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
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
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
学校里遇到不及预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
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
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蹰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
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
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阿!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地狱?——论理,就该也
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
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
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
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
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
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
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预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
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
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
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
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
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
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
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
什么不祥的预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
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燉鱼翅,一元一大盘,价
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
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
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
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
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
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
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
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
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
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
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
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
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
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
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
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
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
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
心。他也不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
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
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菜油灯下,想,这百无
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
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
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
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
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
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
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
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
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
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模
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
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
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
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
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
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
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
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
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
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
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
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淘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
见一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
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
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
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
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
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
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
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
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
见淘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
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
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
来淘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
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
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
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
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
愤愤的说,“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
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
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
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
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婶,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
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
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
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
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
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老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
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墺的贸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
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
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
一注钱来做聘礼?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
就将她嫁到里山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野
墺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
娶进了,财礼只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
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
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
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厉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
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
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
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
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墺,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
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
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
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
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
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婶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
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墺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
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
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
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
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
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
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
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
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
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
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
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
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
太太家里又凑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
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
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墺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
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
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
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
一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
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
去寻到山墺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
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
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
句的话来。
四婶起初还踌蹰,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
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
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
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
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
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
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
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婶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
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菜,只好自
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
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
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
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
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
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
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
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
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
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
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
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墺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
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
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
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
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
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
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
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
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
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
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
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
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
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
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
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
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
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忙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
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
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
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
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糊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
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
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敛
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
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
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
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
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
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
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
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
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

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
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
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
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
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
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菜,淘
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
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
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
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
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
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
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
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
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
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
常忘却了去淘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
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
了,教她回到卫老婆子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
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
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
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
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
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朦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
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
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
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
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五日上海《东方杂志》半月刊第
二十一卷第六号。
·在酒楼上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
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
一年的教员。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
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城圈本不大,
寻访了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知散到哪里去
了,经过学校的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于我很生疏。不到两个
时辰,我的意兴早已索然,颇悔此来为多事了。

我所住的旅馆是租房不卖饭的,饭菜必须另外叫来,但又无味,
入口如嚼泥土。窗外只有渍痕斑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
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我午餐本没
有饱,又没有可以消遣的事情,便很自然的想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识的
小酒楼,叫一石居的,算来离旅馆并不远。我于是立即锁了房门,出
街向那酒楼去。其实也无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无聊,并不专为买醉。
一石居是在的,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都依旧;但从掌柜以至
堂倌却已没有一个熟人,我在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然而我终
于跨上那走熟的屋角的扶梯去了,由此径到小楼上。上面也依然是五
张小板桌;独有原是木棂的后窗却换嵌了玻璃。

“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

我一面说给跟我上来的堂倌听,一面向后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张
桌旁坐下了。楼上“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座位:可以眺望楼下
的废园。这园大概是不属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
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
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
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
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
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
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

“客人,酒。……”

堂倌懒懒的说着,放下杯,筷,酒壶和碗碟,酒到了。我转脸向
了板桌,排好器具,斟出酒来。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
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
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略带些哀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一口
酒。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本来S城人
是不懂得吃辣的。

大概是因为正在下午的缘故罢,这会说是酒楼,却毫无酒楼气,
我已经喝下三杯酒去了,而我以外还是四张空板桌。我看着废园,渐
渐的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偶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响,
便不由的有些懊恼,待到看见是堂倌,才又安心了,这样的又喝了两
杯酒。

我想,这回定是酒客了,因为听得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
约略料他走完了楼梯的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头去看这无干的同伴,
同时也就吃惊的站起来。我竟不料在这里意外的遇见朋友了,——假
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
员时代的旧同事,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独有行动
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

“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
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踌蹰之后,方才坐下来。我起先很
以为奇,接着便有些悲伤,而且不快了。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
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而衰瘦了。精神更沉静,或者却是颓唐,
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
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
“我们,”我高兴的,然而颇不自然的说,“我们这一别,怕有十年
了罢。我早知道你在济南,可是实在懒得太难,终于没有写一封信。
……”

“彼此都一样。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已经两年多,和我的母亲。
我回来接她的时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干净。”

“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问。

“教书,在一个同乡的家里。”

“这以前呢?”

“这以前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点了火衔在嘴里,看
着喷出的烟雾,沉思似的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
有做。”

他也问我别后的景况;我一面告诉他一个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
杯筷来,使他先喝着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其间还点菜,我们先
前原是毫不客气的,但此刻却推让起来了,终于说不清那一样是谁点
的,就从堂倌的口头报告上指定了四样菜:茴香豆,冻肉,油豆腐,
青鱼干。

“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
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
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
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
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
么?”

“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我也似笑非笑的说。“但
是你为什么飞回来的呢?”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几口烟,眼睛
略为张大了。“无聊的。——但是我们就谈谈罢。”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来,排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豆腐
的热气,仿佛热闹起来了;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

“你也许本来知道,”他接着说,“我曾经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
死掉的,就葬在这乡下。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母亲说,
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下
泪。今年春天,一个堂兄就来了一封信,说他的坟边已经渐渐的浸了
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去了,须得赶紧去设法。母亲一知道就很着
急,几乎几夜睡不着,——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
呢?没有钱,没有工夫:当时什么法也没有。

“一直挨到现在,趁着年假的闲空,我才得回南给他来迁葬。”他
又喝干一杯酒,看着窗外,说,“这在那边那里能如此呢?积雪里会有
花,雪地下会不冻。就在前天,我在城里买了一口小棺材,——因为
我豫料那地下的应该早已朽烂了,——带着棉絮和被褥,雇了四个土
工,下乡迁葬去。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我那
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这些事我生平都没有经历过。到得
坟地,果然,河水只是咬进来,离坟已不到二尺远。可怜的坟,两年
没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决然的指着他对土工说,‘掘开
来!’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
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但土工们却毫不骇怪,就动手掘下
去了。待到掘着圹穴,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
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拨开这些,很小心的,
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没
有。我想,这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也许还有罢。
我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踪影
全无!”
我忽而看见他眼圈微红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总不很吃
菜,单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举动都活泼起来,渐
近于先前所见的吕纬甫了,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然后回转身,也拿
着酒杯,正对面默默的听着。

“其实,这本已可以不必再迁,只要平了土,卖掉棺材;就此完事
了的。我去卖棺材虽然有些离奇,但只要价钱极便宜,原铺子就许
要,至少总可以捞回几文酒钱来。但我不这样,我仍然铺好被褥,用
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
运到我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因为外面用砖墎,昨天
又忙了我大半天:监工。但这样总算完结了一件事,足够去骗骗我的
母亲,使她安心些。——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
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
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
就是这样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
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他又掏出一支烟卷来,衔在嘴里,点了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
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
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他忽而停住了,吸
几口烟,才又慢慢的说,“正在今天,刚在我到这一石居来之前,也就
做了一件无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先前的东边的邻居叫
长富,是一个船户。他有一个女儿叫阿顺,你那时到我家里来,也许
见过的,但你一定没有留心,因为那时她还小。后来她也长得并不好
看,不过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
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这里的就
没有那么明净了。她很能干,十多岁没了母亲,招呼两个小弟妹都靠
她,又得服侍父亲,事事都周到;也经济,家计倒渐渐的稳当起来
了。邻居几乎没有一个不夸奖她,连长富也时常说些感激的活。这一
次我动身回来的时候,我的母亲又记得她了,老年人记性真长久。她
说她曾经知道顺姑因为看见谁的头上戴着红的剪绒花,自己也想有一
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半夜,就挨了她父亲的一顿打,后来眼眶
还红肿了两三天。这种剪绒花是外省的东西,S城里尚且买不出,她那
里想得到手呢?趁我这一次回南的便,便叫我买两朵去送她。

“我对于这差使倒并不以为烦厌,反而很喜欢;为阿顺,我实在还
有些愿意出力的意思的。前年,我回来接我母亲的时候,有一天,长
富正在家,不知怎的我和他闲谈起来了。他便要请我吃点心,荞麦
粉,并且告诉我所加的是白糖。你想,家里能有白糖的船户,可见决
不是一个穷船户了,所以他也吃得很阔绰。我被劝不过,答应了,但
要求只要用小碗。他也很识世故,便嘱咐阿顺说,‘他们文人,是不会
吃东西的。你就用小碗,多加糖!’然而等到调好端来的时候,仍然使
我吃一吓,是一大碗,足够我吃一天。但是和长富吃的一碗比起来,
我的也确乎算小碗。我生平没有吃过荞麦粉,这回一尝,实在不可
口,却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几口,就想不吃了,然而无意中,忽
然间看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
气。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约怕自己调得不好,愿我们
吃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来,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
歉。我于是同时决心,放开喉咙灌下去了,几乎吃得和长富一样快。
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我只记得还做孩子时候的吃尽一碗拌着驱
除蛔虫药粉的沙糖才有这样难。然而我毫不抱怨,因为她过来收拾空
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笑容,已尽够赔偿我的苦痛而有余了。所以我
这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又做了一大串恶梦,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
福,愿世界为她变好。然而这些意思也不过是我的那些旧日的梦的痕
迹,即刻就自笑,接着也就忘却了。
“我先前并不知道她曾经为了一朵剪绒花挨打,但因为母亲一说
起,便也记得了荞麦粉的事,意外的勤快起来了。我先在太原城里搜
求了一遍,都没有;一直到济南……”

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枝山茶树上滑
下去了,树枝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天空
的铅色来得更浓,小鸟雀啾唧的叫着,大概黄昏将近,地面又全罩了
雪,寻不出什么食粮,都赶早回巢来休息了。

“一直到了济南,”他向窗外看了一回,转身喝干一杯酒,又吸几
口烟,接着说。“我才买到剪绒花。我也不知道使她挨打的是不是这一
种,总之是绒做的罢了。我也不知道她喜欢深色还是浅色,就买了一
朵大红的,一朵粉红的,都带到这里来。

“就是今天午后,我一吃完饭,便去看长富,我为此特地耽搁了一
天。他的家倒还在,只是看去很有些晦气色了,但这恐怕不过是我自
己的感觉。他的儿子和第二个女儿——阿昭,都站在门口,大了。阿
昭长得全不像她姊姊,简直像一个鬼,但是看见我走向她家,便飞奔
的逃进屋里去。我就问那小子,知道长富不在家。‘你的大姊呢?’他立
刻瞪起眼睛,连声问我寻她什么事,而且恶狠狠的似乎就要扑过来,
咬我。我支吾着退走了,我现在是敷敷衍衍……

“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访人了。因为我已经深知道自己
之讨厌,连自己也讨厌,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然
而这回的差使是不能不办妥的,所以想了一想,终于回到就在斜对门
的柴店里。店主的母亲,老发奶奶,倒也还在,而且也还认识我,居
然将我邀进店里坐去了。我们寒暄几句之后,我就说明了回到S城和寻
长富的缘故。不料她叹息说:

“‘可惜顺姑没有福气戴这剪绒花了。’
“她于是详细的告诉我,说是‘大约从去年春天以来,她就见得黄
瘦,后来忽而常常下泪了,问她缘故又不说;有时还整夜的哭,哭得
长富也忍不住生气,骂她年纪大了,发了疯。可是一到秋初,起先不
过小伤风,终于躺倒了,从此就起不来。直到咽气的前几天,才肯对
长富说,她早就像她母亲一样,不时的吐红和流夜汗。但是瞒着,怕
他因此要担心,有一夜,她的伯伯长庚又来硬借钱,——这是常有的
事,——她不给,长庚就冷笑着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
如!她从此就发了愁,又怕羞,不好问,只好哭。长富赶紧将她的男
人怎样的挣气的话说给她听,那里还来得及?况且她也不信,反而
说:‘好在我已经这样,什么也不要紧了。’

“她还说,‘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长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比不上一
个偷鸡贼,那是什么东西呢?然而他来送殓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他
的,衣服很干净,人也体面;还眼泪汪汪的说,自己撑了半世小船,
苦熬苦省的积起钱来聘了一个女人,偏偏又死掉了。可见他实在是一
个好人,长庚说的全是诳。只可惜顺姑竟会相信那样的贼骨头的诳
话,白送了性命。——但这也不能去怪谁,只能怪顺姑自己没有这一
份好福气。’

“那倒也罢,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带在身边的两朵剪绒花怎么办
呢?好,我就托她送了阿昭。这阿昭一见我就飞跑,大约将我当作一
只狼或是什么,我实在不愿意去送她。——但是我也就送她了,对母
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是。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
模胡胡。模模胡胡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曰诗云’去。”

“你教的是‘子曰诗云’么?”我觉得奇异,便问。

“自然。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
经》,一个读《孟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连
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们不要教。”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

“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
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

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我微
微的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楼梯上一阵乱响,拥上几个酒客来:当
头的是矮子,拥肿的圆脸;第二个是长的,在脸上很惹眼的显出一个
红鼻子;此后还有人,一叠连的走得小楼都发抖。我转眼去看吕纬
甫,他也正转眼来看我,我就叫堂倌算酒账。

“你借此还可以支持生活么?”我一面准备走,一面问。

“是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够敷衍。”

“那么,你以后豫备怎么办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
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堂倌送上账来,交给我;他也不像初到时候的谦虚了,只向我看
了一眼,便吸烟,听凭我付了账。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
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
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
网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六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五月十日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五

幸福的家庭——拟许钦文
·

“……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从无量的
光源中涌出来,不像石火,用铁和石敲出来,这才是真艺术。那作
者,也才是真的艺术家。——而我,……这算是什么?……”他想到这
里,忽然从床上跳起来了。以先他早已想过,须得捞几文稿费维持生
活了;投稿的地方,先定为幸福月报社,因为润笔似乎比较的丰。但
作品就须有范围,否则,恐怕要不收的。范围就范围,……现在的青
年的脑里的大问题是?……大概很不少,或者有许多是恋爱,婚姻,
家庭之类罢。……是的,他们确有许多人烦闷着,正在讨论这些事。
那么,就来做家庭。然而怎么做做呢?……否则,恐怕要不收的,何
必说些背时的话,然而……。他跳下卧床之后,四五步就走到书桌面
前,坐下去,抽出一张绿格纸,毫不迟疑,但又自暴自弃似的写下一
行题目道:《幸福的家庭》。

他的笔立刻停滞了;他仰了头,两眼瞪着房顶,正在安排那安置
这“幸福的家庭”的地方。他想:“北京?不行,死气沉沉,连空气也是
死的。假如在这家庭的周围筑一道高墙,难道空气也就隔断了么?简
直不行!江苏浙江天天防要开仗;福建更无须说。四川,广东?都正
在打。山东河南之类?——阿阿,要绑票的,倘使绑去一个,那就成
为不幸的家庭了。上海天津的租界上房租贵;……假如在外国,笑
话。云南贵州不知道怎样,但交通也太不便……。”他想来想去,想不
出好地方,便要假定为A了,但又想,“现有不少的人是反对用西洋字
母来代人地名的,说是要减少读者的兴味。我这回的投稿,似乎也不
如不用,安全些。那么,在哪里好呢?——湖南也打仗;大连仍然房
租贵;察哈尔,吉林,黑龙江罢,——听说有马贼,也不行!……”他
又想来想去,又想不出好地方,于是终于决心,假定这“幸福的家
庭”所在的地方叫作A。

“总之,这幸福的家庭一定须在A,无可磋商。家庭中自然是两夫
妇,就是主人和主妇,自由结婚的。他们订有四十多条条约,非常详
细,所以非常平等,十分自由。而且受过高等教育,优美高尚……。
东洋留学生已经不通行,——那么,假定为西洋留学生罢。主人始终
穿洋服,硬领始终雪白;主妇是前头的头发始终烫得蓬蓬松松像一个
麻雀窠,牙齿是始终雪白的露着,但衣服却是中国装,……”

“不行不行,那不行!二十五斤!”

他听得窗外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由的回过头去看,窗幔垂着,日
光照着,明得眩目,他的眼睛昏花了;接着是小木片撒在地上的声
响。“不相干,”他又回过头来想,“什么‘二十五斤’?——他们是优美
高尚,很爱文艺的。但因为都从小生长在幸福里,所以不爱俄国的小
说……。俄国小说多描写下等人,实在和这样的家庭也不合。‘二十五
斤’?不管他。那么,他们看看什么书呢?——裴伦的诗?吉支的?不
行,都不稳当。——哦,有了,他们都爱看《理想之良人》。我虽然
没有见过这部书,但既然连大学教授也那么称赞他,想来他们也一定
都爱看,你也看,我也看,——他们一人一本,这家庭里一共有两
本……”他觉得胃里有点空虚了,放下笔,用两只手支着头,教自己的
头像地球仪似的在两个柱子间挂着。

“……他们两人正在用午餐,”他想,“桌上铺了雪白的布;厨子送
上菜来,——中国菜。什么‘二十五斤’?不管他。为什么倒是中国
菜?西洋人说,中国菜最进步,最好吃,最合于卫生:所以他们采用
中国菜。送来的是第一碗,但这第一碗是什么呢?……”

“劈柴,……”
他吃惊的回过头去看,靠左肩,便立着他自己家里的主妇,两只
阴凄凄的眼睛恰恰钉住他的脸。

“什么?”他以为她来搅扰了他的创作,颇有些愤怒了。

“劈柴,都用完了,今天买了些。前一回还是十斤两吊四,今天就
要两吊六。我想给他两吊五,好不好?”

“好好,就是两吊五。”

“称得太吃亏了。他一定只肯算二十四斤半;我想就算他二十三斤
半,好不好?”

“好好,就算他二十三斤半。”

“那么,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

“唔唔,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他也说不下去了,停了
一会,忽而奋然的抓起笔来,就在写着一行“幸福的家庭”的绿格纸上
起算草,起了好久,这才仰起头来说道:

“五吊八!”

“那是,我这里不够了,还差八九个……。”

他抽开书桌的抽屉,一把抓起所有的铜元,不下二三十,放在她
摊开的手掌上,看她出了房,才又回过头来向书桌。他觉得头里面很
胀满,似乎桠桠叉叉的全被木柴填满了,五五二十五,脑皮质上还印
着许多散乱的亚剌伯数目字。他很深的吸一口气,又用力的呼出,仿
佛要借此赶出脑里的劈柴,五五二十五和亚剌伯数字来。果然,吁气
之后,心地也就轻松不少了,于是仍复恍恍惚惚的想——
“什么菜?菜倒不妨奇特点。滑溜里脊,虾子海参,实在太凡庸。
我偏要说他们吃的是‘龙虎斗’。但‘龙虎斗’又是什么呢?有人说是蛇和
猫,是广东的贵重菜,非大宴会不吃的。但我在江苏饭馆的菜单上就
见过这名目,江苏人似乎不吃蛇和猫,恐怕就如谁所说,是蛙和鳝鱼
了。现在假定这主人和主妇为那里人呢?——不管他。总而言之,无
论那里人吃一碗蛇和猫或者蛙和鳝鱼,于幸福的家庭是决不会有损伤
的。总之这第一碗一定是‘龙虎斗’,无可磋商。

“于是一碗‘龙虎斗’摆在桌子中央了,他们两人同时捏起筷子,指
着碗沿,笑眯眯的你看我,我看你……。

“‘My dear, please.'

“‘Please you eat first, my dear.'

“‘Oh no, please you!'

“于是他们同时伸下筷子去,同时夹出一块蛇肉来,——不不,蛇
肉究竟太奇怪,还不如说是鳝鱼罢。那么,这碗‘龙虎斗’是蛙和鳝鱼
所做的了。他们同时夹出一块鳝鱼来,一样大小,五五二十五,三
五……不管他,同时放进嘴里去,……”他不能自制的只想回过头去
看,因为他觉得背后很热闹,有人来来往往的走了两三回。但他还熬
着,乱嘈嘈的接着想,“这似乎有点肉麻,那有这样的家庭?唉唉,我
的思路怎么会这样乱,这好题目怕是做不完篇的了。——或者不必定
用留学生,就在国内受了高等教育的也可以。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的,
高尚优美,高尚……。男的是文学家;女的也是文学家,或者文学崇
拜家。或者女的是诗人;男的是诗人崇拜者,女性尊重者。或
者……”他终于忍耐不住,回过头去了。
就在他背后的书架的旁边,已经出现了一座白菜堆,下层三株,
中层两株,顶上一株,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唉唉!”他吃惊的叹息,同时觉得脸上骤然发热了,脊梁上还有
许多针轻轻的刺着。“吁……。”他很长的嘘一口气,先斥退了脊梁上
的针,仍然想,“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宽绰。有一间堆积房,白菜之类
都到那边去。主人的书房另一间,靠壁满排着书架,那旁边自然决没
有什么白菜堆;架上满是中国书,外国书,《理想之良人》自然也在
内,——一共有两部。卧室又一间;黄铜床,或者质朴点,第一监狱
工场做的榆木床也就够,床底下很干净,……”他当即一瞥自己的床
下,劈柴已经用完了,只有一条稻草绳,却还死蛇似的懒懒的躺着。

“二十三斤半,……”他觉得劈柴就要向床下“川流不息”的进来,
头里面又有些桠桠叉叉了,便急忙起立,走向门口去想关门。但两手
刚触着门,却又觉得未免太暴躁了,就歇了手,只放下那积着许多灰
尘的门幕。他一面想,这既无闭关自守之操切,也没有开放门户之不
安:是很合于“中庸之道”的。

“……所以主人的书房门永远是关起来的。”他走回来,坐下,
想,“有事要商量先敲门,得了许可才能进来,这办法实在对。现在假
如主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主妇来谈文艺了,也就先敲门。——这可
以放心,她必不至于捧着白菜的。

“‘Come in, please, my dear.'

“然而主人没有工夫谈文艺的时候怎么办呢?那么,不理她,听她
站在外面老是剥剥的敲?这大约不行罢。或者《理想之良人》里面都
写着,——那恐怕确是一部好小说,我如果有了稿费,也得去买他一
部来看看……。”
拍!

他腰骨笔直了,因为他根据经验,知道这一声“拍”是主妇的手掌
打在他们的三岁的女儿的头上的声音。

“幸福的家庭,……”他听到孩子的呜咽了,但还是腰骨笔直的
想,“孩子是生得迟的,生得迟。或者不如没有,两个人干干净净。
——或者不如住在客店里,什么都包给他们,一个人干干……”他听得
呜咽声高了起来,也就站了起来,钻过门幕,想着,“马克思在儿女的
啼哭声中还会做《资本论》,所以他是伟人,……”走出外间,开了风
门,闻得一阵煤油气。孩子就躺倒在门的右边,脸向着地,一见他,
便“哇”的哭出来了。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我的好孩子。”他弯下腰去抱她。

他抱了她回转身,看见门左边还站着主妇,也是腰骨笔直,然而
两手叉腰,怒气冲冲的似乎豫备开始练体操。

“连你也来欺侮我!不会帮忙,只会捣乱,——连油灯也要翻了
他。晚上点什么?……”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他把那些发抖的声音放在脑后,抱她
进房,摩着她的头,说,“我的好孩子。”于是放下她,拖开椅子,坐
下去,使她站在两膝的中间,擎起手来道,“莫哭了呵,好孩子。爹爹
做‘猫洗脸’给你看。”他同时伸长颈子,伸出舌头,远远的对着手掌舔
了两舔,就用这手掌向了自己的脸上画圆圈。

“呵呵呵,花儿。”她就笑起来了。

“是的是的,花儿。”他又连画上几个圆圈,这才歇了手,只见她
还是笑眯眯的挂着眼泪对他看。他忽而觉得,她那可爱的天真的脸,
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亲,通红的嘴唇尤其像,不过缩小了轮廓。那时
也是晴朗的冬天,她听得他说决计反抗一切阻碍,为她牺牲的时候,
也就这样笑眯眯的挂着眼泪对他看。他惘然的坐着,仿佛有些醉了。

“阿阿,可爱的嘴唇……”他想。

门幕忽然挂起。劈柴运进来了。

他也忽然惊醒,一定睛,只见孩子还是挂着眼泪,而且张开了通
红的嘴唇对他看。“嘴唇……”他向旁边一瞥,劈柴正在进来,“……恐
怕将来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八十一!……而且两只眼睛阴凄凄
的……。”他想着,随即粗暴的抓起那写着一行题目和一堆算草的绿格
纸来,揉了几揉,又展开来给她拭去了眼泪和鼻涕。“好孩子,自己玩
去罢。”他一面推开她,说;一面就将纸团用力的掷在纸篓里。

但他又立刻觉得对于孩子有些抱歉了,重复回头,目送着她独自
茕茕的出去;耳朵里听得木片声。他想要定一定神,便又回转头,闭
了眼睛,息了杂念,平心静气的坐着。他看见眼前浮出一朵扁圆的乌
花,橙黄心,从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了;接着一朵明绿花,墨绿
色的心;接着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上海《妇女杂志》月刊第十卷第
三号。
肥皂
·

四铭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着北窗和她八岁的女儿秀儿糊纸锭,忽
听得又重又缓的布鞋底声响,知道四铭进来了,并不去看他,只是糊
纸锭。但那布鞋底声却愈响愈逼近,觉得终于停在她的身边了,于是
不免转过眼去看,只见四铭就在她面前耸肩曲背的狠命掏着布马挂底
下的袍子的大襟后面的口袋。

他好容易曲曲折折的汇出手来,手里就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包,葵
绿色的,一径递给四太太。她刚接到手,就闻到一阵似橄榄非橄榄的
说不清的香味,还看见葵绿色的纸包上有一个金光灿烂的印子和许多
细簇簇的花纹。秀儿即刻跳过来要抢着看,四太太赶忙推开她。

“上了街?……”她一面看,一面问。

“唔唔。”他看着她手里的纸包,说。

于是这葵绿色的纸包被打开了,里面还有一层很薄的纸,也是葵
绿色,揭开薄纸,才露出那东西的本身来,光滑坚致,也是葵绿色,
上面还有细簇簇的花纹,而薄纸原来却是米色的,似橄榄非橄榄的说
不清的香味也来得更浓了。

“唉唉,这实在是好肥皂。”她捧孩子似的将那葵绿色的东西送到
鼻子下面去,嗅着说。

“唔唔,你以后就用这个……。”

她看见他嘴里这么说,眼光却射在她的脖子上,便觉得颧骨以下
的脸上似乎有些热。她有时自己偶然摸到脖子上,尤其是耳朵后,指
面上总感着些粗糙,本来早就知道是积年的老泥,但向来倒也并不很
介意。现在在他的注视之下,对着这葵绿异香的洋肥皂,可不禁脸上
有些发热了,而且这热又不绝的蔓延开去,即刻一径到耳根。她于是
就决定晚饭后要用这肥皂来拚命的洗一洗。

“有些地方,本来单用皂荚子是洗不干净的。”她自对自的说。

“妈,这给我!”秀儿伸手来抢葵绿纸;在外面玩耍的小女儿招儿
也跑到了。四太太赶忙推开她们,裹好薄纸,又照旧包上葵绿纸,欠
过身去搁在洗脸台上最高的一层格子上,看一看,翻身仍然糊纸锭。

“学程!”四铭记起了一件事似的,忽而拖长了声音叫,就在她对
面的一把高背椅子上坐下了。

“学程!”她也帮着叫。

她停下糊纸锭,侧耳一听,什么响应也没有,又见他仰着头焦急
的等着,不禁很有些抱歉了,便尽力提高了喉咙,尖利的叫:

“儿呀!”

这一叫确乎有效,就听到皮鞋声橐橐的近来,不一会,儿已站在
她面前了,只穿短衣,肥胖的圆脸上亮晶晶的流着油汗。

“你在做什么?怎么爹叫也不听见?”她谴责的说。

“我刚在练八卦拳……。”他立即转身向了四铭,笔挺的站着,看
着他,意思是问他什么事。

“学程,我就要问你:‘恶毒妇’是什么?”

“‘恶毒妇’?……那是,‘很凶的女人’罢?……”
“胡说!胡闹!”四铭忽而怒得可观。“我是‘女人’么!?”

学程吓得倒退了两步,站得更挺了。他虽然有时觉得他走路很像
上台的老生,却从没有将他当作女人看待,他知道自己答的很错了。

“‘恶毒妇’是‘很凶的女人’,我倒不懂,得来请教你?——这不是
中国话,是鬼子话,我对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你懂么?”

“我,……我不懂。”学程更加局促起来。

“吓,我白花钱送你进学堂,连这一点也不懂。亏煞你的学堂还夸
什么‘口耳并重’,倒教得什么也没有。说这鬼话的人至多不过十四五
岁,比你还小些呢,已经叽叽咕咕的能说了,你却连意思也说不出,
还有这脸说‘我不懂’!——现在就给我去查出来!”

学程在喉咙底里答应了一声“是”,恭恭敬敬的退出去了。

“这真叫作不成样子,”过了一会,四铭又慷慨的说,“现在的学生
是。其实,在光绪年间,我就是最提倡开学堂的,可万料不到学堂的
流弊竟至于如此之大:什么解放咧,自由咧,没有实学,只会胡闹。
学程呢,为他花了的钱也不少了,都白花。好容易给他进了中西折中
的学堂,英文又专是‘口耳并重’的,你以为这该好了罢,哼,可是读
了一年,连‘恶毒妇’也不懂,大约仍然是念死书。吓,什么学堂,造
就了些什么?我简直说:应该统统关掉!”

“对咧,真不如统统关掉的好。”四太太糊着纸锭,同情的说。

“秀儿她们也不必进什么学堂了。‘女孩子,念什么书?’九公公先
前这样说,反对女学的时候,我还攻击他呢;可是现在看起来,究竟
是老年人的话对。你想,女人一阵一阵的在街上走,已经很不雅观的
了,她们却还要剪头发。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我简
直说,军人土匪倒还情有可原,搅乱天下的就是她们,应该很严的办
一办……。”

“对咧,男人都像了和尚还不够,女人又来学尼姑了。”

“学程!”

学程正捧着一本小而且厚的金边书快步进来,便呈给四铭,指着
一处说:

“这倒有点像。这个……。”

四铭接来看时,知道是字典,但文字非常小,又是横行的。他眉
头一皱,擎向窗口,细着眼睛,就学程所指的一行念过去:

“‘第十八世纪创立之共济讲社之称’。——唔,不对。——这声音
是怎么念的?”他指着前面的“鬼子”字,问。

“恶特拂罗斯(Oddfellows)。”

“不对,不对,不是这个。”四铭又忽而愤怒起来了,“我对你说:
那是一句坏话,骂人的话,骂我这样的人的。懂了么?查去!”

学程看了他几眼,没有动。

“这是什么闷葫卢,没头没脑的?你也先得说说清,教他好用心的
查去。”她看见学程为难,觉得可怜,便排解而且不满似的说。

“就是我在大街上广润祥买肥皂的时候,”四铭呼出了一口气,向
她转过脸去,说。“店里又有三个学生在那里买东西。我呢,从他们看
起来,自然也怕太噜苏一点了罢。我一气看了六七样,都要四角多,
没有买;看一角一块的,又太坏,没有什么香。我想,不如中通的
好,便挑定了那绿的一块,两角四分。伙计本来是势利鬼,眼睛生在
额角上的,早就撅着狗嘴的了;可恨那学生这坏小子又都挤眉弄眼的
说着鬼话笑。后来,我要打开来看一看才付钱:洋纸包着,怎么断得
定货色的好坏呢。谁知道那势利鬼不但不依,还蛮不讲理,说了许多
可恶的废话;坏小子们又附和着说笑。那一句是顶小的一个说的,而
且眼睛看着我,他们就都笑起来了:可见一定是一句坏话。”他于是转
脸对着学程道,“你只要在‘坏话类’里去查去!”

学程在喉咙底里答应了一声“是”,恭恭敬敬的退去了。

“他们还嚷什么‘新文化新文化’,‘化’到这样了,还不够?”他两眼
钉着屋梁,尽自说下去。“学生也没有道德,社会上也没有道德,再不
想 点 法 子 来 挽 救 , 中 国 这 才 真 个 要 亡 了 。 —— 你 想 , 那 多 么 可
叹?……”

“什么?”她随口的问,并不惊奇。

“孝女。”他转眼对着她,郑重的说。“就在大街上,有两个讨饭
的。一个是姑娘,看去该有十八九岁了。——其实这样的年纪,讨饭
是很不相宜的了,可是她还讨饭。——和一个六七十岁的老的,白头
发,眼睛是瞎的,坐在布店的檐下求乞。大家多说她是孝女,那老的
是祖母。她只要讨得一点什么,便都献给祖母吃,自己情愿饿肚皮。
可是这样的孝女,有人肯布施么?”他射出眼光来钉住她,似乎要试验
她的识见。

她不答话,也只将眼光钉住他,似乎倒是专等他来说明。

“哼,没有。”他终于自己回答说。“我看了好半天,只见一个人给
了一文小钱;其余的围了一大圈,倒反去打趣。还有两个光棍,竟肆
无忌惮的说:‘阿发,你不要看得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
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哪,你想,这成什么话?”

“哼,”她低下头去了,久之,才又懒懒的问,“你给了钱么?”

“我么?——没有。一两个钱,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
的讨饭,总得……。”

“嗡。”她不等说完话,便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厨下去。昏黄只显
得浓密,已经是晚饭时候了。

四铭也站起身,走出院子去。天色比屋子里还明亮,学程就在墙
角落上练习八卦拳:这是他的“庭训”,利用昼夜之交的时间的经济
法,学程奉行了将近大半年了。他赞许似的微微点一点头,便反背着
两手在空院子里来回的踱方步。不多久,那惟一的盆景万年青的阔叶
又已消失在昏暗中,破絮一般的白云间闪出星点,黑夜就从此开头。
四铭当这时候,便也不由的感奋起来,仿佛就要大有所为,与周围的
坏学生以及恶社会宣战。他意气渐渐勇猛,脚步愈跨愈大,布鞋底声
也愈走愈响,吓得早已睡在笼子里的母鸡和小鸡也都唧唧足足的叫起
来了。

堂前有了灯光,就是号召晚餐的烽火,合家的人们便都齐集在中
央的桌子周围。灯在下横;上首是四铭一人居中,也是学程一般肥胖
的圆脸,但多两撇细胡子,在菜汤的热气里,独据一面,很像庙里的
财神。左横是四太太带着招儿;右横是学程和秀儿一列。碗筷声雨点
似的响,虽然大家不言语,也就是很热闹的晚餐。

招儿带翻了饭碗了,菜汤流得小半桌。四铭尽量的睁大了细眼睛
瞪着看得她要哭,这才收回眼光,伸筷自去夹那早先看中了的一个菜
心去。可是菜心已经不见了,他左右一瞥,就发见学程刚刚夹着塞进
他张得很大的嘴里去,他于是只好无聊的吃了一筷黄菜叶。

“学程,”他看着他的脸说,“那一句查出了没有?”

“那一句?——那还没有。”

“哼,你看,也没有学问,也不懂道理,单知道吃!学学那个孝女
罢,做了乞丐,还是一味孝顺祖母,自己情愿饿肚子。但是你们这些
学生那里知道这些,肆无忌惮,将来只好像那光棍……。”

“想倒想着了一个,但不知可是。——我想,他们说的也许是‘阿
尔特肤尔’。”

“哦哦,是的!就是这个!他们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声音:‘恶毒夫
咧。’这是什么意思?你也就是他们这一党:你知道的。”

“意思,——意思我不很明白。”

“胡说!瞒我。你们都是坏种!”

“‘天不打吃饭人’,你今天怎么尽闹脾气,连吃饭时候也是打鸡骂
狗的。他们小孩子们知道什么。”四太太忽而说。

“什么?”四铭正想发话,但一回头,看见她陷下的两颊已经鼓
起,而且很变了颜色,三角形的眼里也发着可怕的光,便赶紧改口
说,“我也没有闹什么脾气,我不过教学程应该懂事些。”

“他那里懂得你心里的事呢。”她可是更气忿了。“他如果能懂事,
早就点了灯笼火把,寻了那孝女来了。好在你已经给她买好了一块肥
皂在这里,只要再去买一块……”
“胡说!那话是那光棍说的。”

“不见得。只要再去买一块,给她咯支咯支的遍身洗一洗,供起
来,天下也就太平了。”

“什么话?那有什么相干?我因为记起了你没有肥皂……”

“怎么不相干?你是特诚买给孝女的,你咯支咯支的去洗去。我不
配,我不要,我也不要沾孝女的光。”

“这真是什么话?你们女人……”四铭支吾着,脸上也像学程练了
八卦拳之后似的流出油汗来,但大约大半也因为吃了太热的饭。

“我们女人怎么样?我们女人,比你们男人好得多。你们男人不是
骂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就是称赞十八九岁的女讨饭:都不是什么好心
思。‘咯支咯支’,简直是不要脸!”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那是一个光棍……”

“四翁!”外面的暗中忽然起了极响的叫喊。

“道翁么?我就来!”四铭知道那是高声有名的何道统,便遇赦似
的,也高兴的大声说。“学程,你快点灯照何老伯到书房去!”

学程点了烛,引着道统走进西边的厢房里,后面还跟着卜薇园。

“失迎失迎,对不起。”四铭还嚼着饭,出来拱一拱手,说。“就在
舍间用便饭,何如?……”

“已经偏过了。”薇园迎上去,也拱一拱手,说。“我们连夜赶来,
就为了那移风文社的第十八届征文题目,明天不是‘逢七’么?”
“哦!今天十六?”四铭恍然的说。

“你看,多么胡涂!”道统大嚷道。

“那么,就得连夜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准登出来。”

“文题我已经拟下了。你看怎样,用得用不得?”道统说着,就从
手巾包里挖出一张纸条来交给他。

四铭踱到烛台面前,展开纸条,一字一字的读下去:

“‘恭拟全国人民合词吁请贵大总统特颁明令专重圣经崇祀孟母以
挽颓风而存国粹文’。——好极好极。可是字数太多了罢?”

“不要紧的!”道统大声说。“我算过了,还无须乎多加广告费。但
是诗题呢?”

“诗题么?”四铭忽而恭敬之状可掬了。“我倒有一个在这里:孝女
行。那是实事,应该表彰表彰她。我今天在大街上……”

“哦哦,那不行。”薇园连忙摇手,打断他的话。“那是我也看见
的。她大概是‘外路人’,我不懂她的话,她也不懂我的话,不知道她
究竟是那里人。大家倒都说她是孝女;然而我问她可能做诗,她摇摇
头。要是能做诗,那就好了。”

“然而忠孝是大节,不会做诗也可以将就……。”

“那倒不然,而孰知不然!”薇园摊开手掌,向四铭连摇带推的奔
过去,力争说。“要会做诗,然后有趣。”

“我们,”四铭推开他,“就用这个题目,加上说明,登报去。一来
可以表彰表彰她;二来可以借此针砭社会。现在的社会还成个什么样
子,我从旁考察了好半天,竟不见有什么人给一个钱,这岂不是全无
心肝……”

“阿呀,四翁!”薇园又奔过来,“你简直是在‘对着和尚骂贼
秃’了。我就没有给钱,我那时恰恰身边没有带着。”

“不要多心,薇翁。”四铭又推开他,“你自然在外,又作别论。你
听我讲下去:她们面前围了一大群人,毫无敬意,只是打趣。还有两
个光棍,那是更其肆无忌惮了,有一个简直说,‘阿发,你去买两块肥
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你想,这……”

“哈哈哈!两块肥皂!”道统的响亮的笑声突然发作了,震得人耳
朵喤喤的叫。“你买,哈哈,哈哈!”

“道翁,道翁,你不要这么嚷。”四铭吃了一惊,慌张的说。

“咯支咯支,哈哈!”

“道翁!”四铭沉下脸来了,“我们讲正经事,你怎么只胡闹,闹得
人头昏。你听,我们就用这两个题目,即刻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
准登出来。这事只好偏劳你们两位了。”

“可以可以,那自然。”薇园极口应承说。

“呵呵,洗一洗,咯支……唏唏……”

“道翁!”四铭愤愤的叫。

道统给这一喝,不笑了。他们拟好了说明,薇园誊在信笺上,就
和道统跑往报馆去。四铭拿着烛台,送出门口,回到堂屋的外面,心
里就有些不安逸,但略一踌蹰,也终于跨进门槛去了。他一进门,迎
头就看见中央的方桌中间放着那肥皂的葵绿色的小小的长方包,包中
央的金印子在灯光下明晃晃的发闪,周围还有细小的花纹。

秀儿和招儿都蹲在桌子下横的地上玩;学程坐在右横查字典。最
后在离灯最远的阴影里的高背椅子上发见了四太太,灯光照处,见她
死板板的脸上并不显出什么喜怒,眼睛也并不看着什么东西。

“咯支咯支,不要脸不要脸……”

四铭微微的听得秀儿在他背后说,回头看时,什么动作也没有
了,只有招儿还用了她两只小手的指头在自己脸上抓。

他觉得存身不住,便熄了烛,踱出院子去。他来回的踱,一不小
心,母鸡和小鸡又唧唧足足的叫了起来,他立即放轻脚步,并且走远
些。经过许多时,堂屋里的灯移到卧室里去了。他看见一地月光,仿
佛满铺了无缝的白纱,玉盘似的月亮现在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

他很有些悲伤,似乎也像孝女一样,成了“无告之民”,孤苦零丁
了。他这一夜睡得非常晚。

但到第二天的早晨,肥皂就被录用了。这日他比平日起得迟,看
见她已经伏在洗脸台上擦脖子,肥皂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
般,高高的堆在两个耳朵后,比起先前用皂荚时候的只有一层极薄的
白沫来,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别了。从此之后,四太太的身上便总带着
些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几乎小半年,这才忽而换了样,凡
有闻到的都说那可似乎是檀香。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七、二十八日北京《晨报副
刊》。
·长明灯
春阴的下午,吉光屯唯一的茶馆子里的空气又有些紧张了,人们
的耳朵里,仿佛还留着一种微细沉实的声息——

“熄掉他罢!”

但当然并不是全屯的人们都如此。这屯上的居民是不大出行的,
动一动就须查黄历,看那上面是否写着“不宜出行”;倘没有写,出去
也须先走喜神方,迎吉利。不拘禁忌地坐在茶馆里的不过几个以豁达
自居的青年人,但在蛰居人的意中却以为个个都是败家子。

现在也无非就是这茶馆里的空气有些紧张。

“还是这样么?”三角脸的拿起茶碗,问。

“听说,还是这样,”方头说,“还是尽说‘熄掉他熄掉他’。眼光也
越加发闪了。见鬼!这是我们屯上的一个大害,你不要看得微细。我
们倒应该想个法子来除掉他!”

“除掉他,算什么一回事。他不过是一个……。什么东西!造庙的
时候,他的祖宗就捐过钱,现在他却要来吹熄长明灯。这不是不肖子
孙?我们上县去,送他忤逆!”阔亭捏了拳头,在桌上一击,慷慨地
说。一只斜盖着的茶碗盖子也噫的一声,翻了身。

“不成。要送忤逆,须是他的父母,母舅……”方头说。

“可惜他只有一个伯父……”阔亭立刻颓唐了。
“阔亭!”方头突然叫道。“你昨天的牌风可好?”

阔亭睁着眼看了他一会,没有便答;胖脸的庄七光已经放开喉咙
嚷起来了:

“吹熄了灯,我们的吉光屯还成什么吉光屯,不就完了么?老年人
不都说么:这灯还是梁武帝点起的,一直传下来,没有熄过;连长毛
造反的时候也没有熄过……。你看,啧,那火光不是绿莹莹的么?外
路人经过这里的都要看一看,都称赞……。啧,多么好……。他现在
这么胡闹,什么意思?……”
“他不是发了疯么?你还没有知道?”方头带些藐视的神气说。

“哼,你聪明!”庄七光的脸上就走了油。

“我想:还不如用老法子骗他一骗,”灰五婶,本店的主人兼工
人,本来是旁听着的,看见形势有些离了她专注的本题了,便赶忙来
岔开纷争,拉到正经事上去。

“什么老法子?”庄七光诧异地问。

“他不是先就发过一回疯么,和现在一模一样。那时他的父亲还
在,骗了他一骗,就治好了。”

“怎么骗?我怎么不知道?”庄七光更其诧异地问。

“你怎么会知道?那时你们都还是小把戏呢,单知道喝奶拉矢。便
是我,那时也不这样。你看我那时的一双手呵,真是粉嫩粉嫩……”

“你现在也还是粉嫩粉嫩……”方头说。

“放你妈的屁!”灰五婶怒目地笑了起来,“莫胡说了。我们讲正经
话。他那时也还年青哩;他的老子也就有些疯的。听说:有一天他的
祖父带他进社庙去,教他拜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老爷,他就害怕
了,硬不拜,跑了出来,从此便有些怪。后来就像现在一样,一见人
总和他们商量吹熄正殿上的长明灯。他说熄了便再不会有蝗虫和病
痛,真是像一件天大的正事似的。大约那是邪祟附了体,怕见正路神
道了。要是我们,会怕见社老爷么?你们的茶不冷了么?对一点热水
罢。好,他后来就自己闯进去,要去吹。他的老子又太疼爱他,不肯
将他锁起来。呵,后来不是全屯动了公愤,和他老子去吵闹了么?可
是,没有办法,——幸亏我家的死鬼(该屯的粗女人有时以此称自己
的亡夫。——作者原注)那时还在,给想了一个法:将长明灯用厚棉
被一围,漆漆黑黑地,领他去看,说是已经吹熄了。”

“唉唉,这真亏他想得出。”三角脸吐一口气,说,不胜感服之至
似的。
“费什么这样的手脚,”阔亭愤愤地说,“这样的东西,打死了就完
了,吓!”

“那怎么行?”她吃惊地看着他,连忙摇手道,“那怎么行!他的祖
父不是捏过印靶子(做过实缺官的意思。——作者原注)的么?”

阔亭们立刻面面相觑,觉得除了“死鬼”的妙法以外,也委实无法
可想了。

“后来就好了的!”她又用手背抹去一些嘴角上的白沫,更快地
说,“后来全好了的!他从此也就不再走进庙门去,也不再提起什么
来,许多年。不知道怎么这回看了赛会之后不多几天,又疯了起来
了。哦,同先前一模一样。午后他就走过这里,一定又上庙里去了。
你们和四爷商量商量去,还是再骗他一骗好。那灯不是梁五弟点起来
的么?不是说,那灯一灭,这里就要变海,我们就都要变泥鳅么?你
们快去和四爷商量商量罢,要不……”

“我们还是先到庙前去看一看,”方头说着,便轩昂地出了门。

阔亭和庄七光也跟着出去了。三角脸走得最后,将到门口,回过
头来说道:

“这回就记了我的账!入他……。”

灰五婶答应着,走到东墙下拾起一块木炭来,就在墙上画有一个
小三角形和一串短短的细线的下面,划添了两条线。

他们望见社庙的时候,果然一并看到了几个人:一个正是他,两
个是闲看的,三个是孩子。

但庙门却紧紧地关着。
“好!庙门还关着。”阔亭高兴地说。

他们一走近,孩子们似乎也都胆壮,围近去了。本来对了庙门立
着的他,也转过脸来对他们看。

他也还如平常一样,黄的方脸和蓝布破大衫,只在浓眉底下的大
而且长的眼睛中,略带些异样的光闪,看人就许多工夫不眨眼,并且
总含着悲愤疑惧的神情。短的头发上粘着两片稻草叶,那该是孩子暗
暗地从背后给他放上去的,因为他们向他头上一看之后,就都缩了颈
子,笑着将舌头很快地一伸。

他们站定了,各人都互看着别个的脸。

“你干什么?”但三角脸终于走上一步,诘问了。

“我叫老黑开门,”他低声,温和地说。“就因为那一盏灯必须吹
熄。你看,三头六臂的蓝脸,三只眼睛,长帽,半个的头,牛头和猪
牙齿,都应该吹熄……吹熄。吹熄,我们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
瘟……。”

“唏唏,胡闹!”阔亭轻蔑地笑了出来,“你吹熄了灯,蝗虫会还要
多,你就要生猪嘴瘟!”

“唏唏!”庄七光也陪着笑。

一个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着的苇子,对他瞄准着,将樱桃似的小
口一张,道:

“吧!”

“你还是回去罢!倘不,你的伯伯会打断你的骨头!灯么,我替你
吹。你过几天来看就知道。”阔亭大声说。
他两眼更发出闪闪的光来,钉一般看定阔亭的眼,使阔亭的眼光
赶紧辟易了。

“你吹?”他嘲笑似的微笑,但接着就坚定地说,“不能!不要你
们。我自己去熄,此刻去熄!”

阔亭便立刻颓唐得酒醒之后似的无力;方头却已站上去了,慢慢
地说道:

“你是一向懂事的,这一回可是太胡涂了。让我来开导你罢,你也
许能够明白。就是吹熄了灯,那些东西不是还在么?不要这么傻头傻
脑了,还是回去!睡觉去!”

“我知道的,熄了也还在。”他忽又现出阴鸷的笑容,但是立即收
敛了,沉实地说道,“然而我只能姑且这么办。我先来这么办,容易
些。我就要吹熄他,自己熄!”他说着,一面就转过身去竭力地推庙
门。

“喂!”阔亭生气了,“你不是这里的人么?你一定要我们大家变泥
鳅么?回去!你推不开的,你没有法子开的!吹不熄的!还是回去
好!”

“我不回去!我要吹熄他!”

“不成!你没法开!”

“……”

“你没法开!”

“那么,就用别的法子来。”他转脸向他们一瞥,沉静地说。
“哼,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

“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我放火。”

“什么?”阔亭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

“我放火!”

沉默像一声清磬,摇曳着尾声,周围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结了。但
不一会,就有几个人交头接耳,不一会,又都退了开去;两三人又在
略远的地方站住了。庙后门的墙外就有庄七光的声音喊道:

“老黑呀,不对了!你庙门要关得紧!老黑呀,你听清了么?关得
紧!我们去想了法子就来!”

但他似乎并不留心别的事,只闪烁着狂热的眼光,在地上,在空
中,在人身上,迅速地搜查,仿佛想要寻火种。

方头和阔亭在几家的大门里穿梭一般出入了一通之后,吉光屯全
局顿然扰动了。许多人们的耳朵里,心里,都有了一个可怕的声
音:“放火!”但自然还有多少更深的蛰居人的耳朵里心里是全没有。
然而全屯的空气也就紧张起来,凡有感得这紧张的人们,都很不安,
仿佛自己就要变成泥鳅,天下从此毁灭。他们自然也隐约知道毁灭的
不过是吉光屯,但也觉得吉光屯似乎就是天下。

这事件的中枢,不久就凑在四爷的客厅上了。坐在首座上的是年
高德韶的郭老娃,脸上已经皱得如风干的香橙,还要用手捋着下颏上
的白胡须,似乎想将他们拔下。
“上半天,”他放松了胡子,慢慢地说,“西头,老富的中风,他的
儿子,就说是:因为,社神不安,之故。这样一来,将来,万一有,
什么,鸡犬不宁,的事,就难免要到,府上……是的,都要来到府
上,麻烦。”

“是么,”四爷也捋着上唇的花白的鲇鱼须,却悠悠然,仿佛全不
在意模样,说,“这也是他父亲的报应呵。他自己在世的时候,不就是
不相信菩萨么?我那时就和他不合,可是一点也奈何他不得。现在,
叫我还有什么法?”

“我想,只有,一个。是的,有一个。明天,捆上城去,给他在那
个,那个城隍庙里,搁一夜,是的,搁一夜,赶一赶,邪祟。”

阔亭和方头以守护全屯的劳绩,不但第一次走进这一个不易瞻仰
的客厅,并且还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爷之上,而且还有茶喝。他们跟着
老娃进来,报告之后,就只是喝茶,喝干之后,也不开口,但此时阔
亭忽然发表意见了:

“这办法太慢!他们两个还管着呢。最要紧的是马上怎么办。如果
真是烧将起来……”

郭老娃吓了一跳,下巴有些发抖。

“如果真是烧将起来……”方头抢着说。

“那么,”阔亭大声道,“就糟了!”

一个黄头发的女孩子又来冲上茶。阔亭便不再说话,立即拿起茶
来喝。浑身一抖,放下了,伸出舌尖来舐了一舐上嘴唇,揭去碗盖嘘
嘘地吹着。
“真是拖累煞人!”四爷将手在桌上轻轻一拍,“这种子孙,真该死
呵!唉!”

“的确,该死的。”阔亭抬起头来了,“去年,连各庄就打死一个:
这种子孙。”

大家一口咬定,说是同时同刻,大家一齐动手,分不出打第一下
的是谁,后来什么事也没有。

“那又是一回事。”方头说,“这回,他们管着呢。我们得赶紧想法
子。我想……”

老娃和四爷都肃然地看着他的脸。

“我想:倒不如姑且将他关起来。”

“那倒也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四爷微微地点一点头。

“妥当!”阔亭说。

“那倒,确是,一个妥当的,办法。”老娃说,“我们,现在,就将
他,拖到府上来。府上,就赶快,收拾出,一间屋子来。还,准备
着,锁。”

“屋子?”四爷仰了脸,想了一会,说,“舍间可是没有这样的闲
房。他也说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好……”

“就用,他,自己的……”老娃说。

“我家的六顺,”四爷忽然严肃而且悲哀地说,声音也有些发抖
了。“秋天就要娶亲……。你看,他年纪这么大了,单知道发疯,不肯
成家立业。舍弟也做了一世人,虽然也不大安分,可是香火总归是绝
不得的……。”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六顺生了儿子,我想第二个就可以过继给他。但是,——别人的
儿子,可以白要的么?”

“那不能!”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这一间破屋,和我是不相干;六顺也不在乎此。可是,将亲生的
孩子白白给人,做母亲的怕不能就这么松爽罢?”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四爷沉默了。三个人交互看着别人的脸。

“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来,”四爷在暂时静穆之后,这才缓缓地
说,“可是他总不好。也不是不好,是他自己不要好。无法可想,就照
这一位所说似的关起来,免得害人,出他父亲的丑,也许倒反好,倒
是对得起他的父亲……。”

“那自然,”阔亭感动的说,“可是,房子……”

“庙里就没有闲房?……”四爷慢腾腾地问道。

“有!”阔亭恍然道,“有!进大门的西边那一间就空着,又只有一
个小方窗,粗木直栅的,决计挖不开。好极了!”

老娃和方头也顿然都显了欢喜的神色;阔亭吐一口气,尖着嘴唇
就喝茶。
未到黄昏时分,天下已经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却了,人们的脸
上不特已不紧张,并且早褪尽了先前的喜悦的痕迹。在庙前,人们的
足迹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也就稀少了。只因为关了几天门,孩子们
不能进去玩,便觉得这一天在院子里格外玩得有趣,吃过了晚饭,还
有几个跑到庙里去游戏,猜谜。

“你猜。”一个最大的说,“我再说一遍:

白篷船,红划楫,

摇到对岸歇一歇,

点心吃一些,

戏文唱一出。”

“那是什么呢?‘红划楫’的。”一个女孩说。

“我说出来罢,那是……”

“慢一慢!”生癞头疮的说,“我猜着了,航船。”

“航船。”赤膊的也道。

“哈,航船?”最大的道,“航船是摇橹的。他会唱戏文么?你们猜
不着。我说出来罢……”

“慢一慢,”癞头疮还说。

“哼,你猜不着。我说出来罢,那是:鹅。”

“鹅!”女孩笑着说,“红划楫的。”
“怎么又是白篷船呢?”赤膊的问。

“我放火!”

孩子们都吃惊,立时记起他来,一齐注视西厢房,又看见一只手
扳着木栅,一只手撕着木皮,其间有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

沉默只一瞬间,癞头疮忽而发一声喊,拔步就跑;其余的也都笑
着嚷着跑出去了。赤膊的还将苇子向后一指,从喘吁吁的樱桃似的小
嘴唇里吐出清脆的一声道:

“吧!”

从此完全静寂了,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地照出神
殿,神龛,而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栅里的昏暗。

孩子们跑出庙外也就立定,牵着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
笑吟吟地,合唱着随口编派的歌:

“白篷船,对岸歇一歇。

此刻熄,自己熄。

戏文唱一出。

我放火!哈哈哈!

火火火,点心吃一些。

戏文唱一出。

……
……”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

本篇最初连载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至八日北京《民国日报副刊》。
·示众
首善之区的西城的一条马路上,这时候什么扰攘也没有。火焰焰
的太阳虽然还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闪烁地生光;酷热满和
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着盛夏的威力。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树上
的乌老鸦也张着嘴喘气,——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远处隐隐有两
个铜盏相击的声音,使人忆起酸梅汤,依稀感到凉意,可是那懒懒的
单调的金属音的间作,却使那寂静更其深远了。

只有脚步声,车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赶紧逃出头上的烈日。

“热的包子咧!刚出屉的……。”

十一二岁的胖孩子,细着眼睛,歪了嘴在路旁的店门前叫喊。声
音已经嘶嗄了,还带些睡意,如给夏天的长日催眠。他旁边的破旧桌
子上,就有二三十个馒头包子,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

“荷阿!馒头包子咧,热的……。”

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他忽然飞在马路的那边
了。在电杆旁,和他对面,正向着马路,其时也站定了两个人:一个
是淡黄制服的挂刀的面黄肌瘦的巡警,手里牵着绳头,绳的那头就拴
在别一个穿蓝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膊上。这男人戴一顶新草
帽,帽檐四面下垂,遮住了眼睛的一带。但胖孩子身体矮,仰起脸来
看时,却正撞见这人的眼睛了。那眼睛也似乎正在看他的脑壳。他连
忙顺下眼,去看白背心,只见背心上一行一行地写着些大大小小的什
么字。
刹时间,也就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待到增加了秃头的老头子之
后,空缺已经不多,而立刻又被一个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补满了。这
胖子过于横阔,占了两人的地位,所以续到的便只能屈在第二层,从
前面的两个脖子之间伸进脑袋去。

秃头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对面,弯了腰,去研究背心上的文字,
终于读起来:

“嗡,都,哼,八,而,……”

胖孩子却看见那白背心正研究着这发亮的秃头,他也便跟着去研
究,就只见满头光油油的,耳朵左近还有一片灰白色的头发,此外也
不见得有怎样新奇。但是后面的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妈子却想乘机挤进
来了;秃头怕失了位置,连忙站直,文字虽然还未读完,然而无可奈
何,只得另看白背心的脸:草帽檐下半个鼻子,一张嘴,尖下巴。

又像用了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一个小学生飞奔上
来,一手按住了自己头上的雪白的小布帽,向人丛中直钻进去。但他
钻到第三——也许是第四——层,竟遇见一件不可动摇的伟大的东西
了,抬头看时,蓝裤腰上面有一座赤条条的很阔的背脊,背脊上还有
汗正在流下来。他知道无可措手,只得顺着裤腰右行,幸而在尽头发
见了一条空处,透着光明。他刚刚低头要钻的时候,只听得一声“什
么”,那裤腰以下的屁股向右一歪,空处立刻闭塞,光明也同时不见
了。

但不多久,小学生却从巡警的刀旁边钻出来了。他诧异地四顾:
外面围着一圈人,上首是穿白背心的,那对面是一个赤膊的胖小孩,
胖小孩后面是一个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他这时隐约悟出先前的伟大
的障碍物的本体了,便惊奇而且佩服似的只望着红鼻子。胖小孩本是
注视着小学生的脸的,于是也不禁依了他的眼光,回转头去了,在那
里是一个很胖的奶子,奶头四近有几枝很长的毫毛。

“他,犯了什么事啦?……”

大家都愕然看时,是一个工人似的粗人,正在低声下气地请教那
秃头老头子。

秃头不作声,单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他被看得顺下眼光去,过
一会再看时,秃头还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而且别的人也似乎都睁了
眼睛看定他。他于是仿佛自己就犯了罪似的局促起来,终至于慢慢退
后,溜出去了。一个挟洋伞的长子就来补了缺;秃头也旋转脸去再看
白背心。

长子弯了腰,要从垂下的草帽檐下去赏识白背心的脸,但不知道
为什么忽又站直了。于是他背后的人们又须竭力伸长了脖子;有一个
瘦子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像一条死鲈鱼。

巡警,突然间,将脚一提,大家又愕然,赶紧都看他的脚;然而
他又放稳了,于是又看白背心。长子忽又弯了腰,还要从垂下的草帽
檐下去窥测,但即刻也就立直,擎起一只手来拚命搔头皮。

秃头不高兴了,因为他先觉得背后有些不太平,接着耳朵边就有
唧咕唧咕的声响。他双眉一锁,回头看时,紧挨他右边,有一只黑手
拿着半个大馒头正在塞进一个猫脸的人的嘴里去。他也就不说什么,
自去看白背心的新草帽了。

忽然,就有暴雷似的一击,连横阔的胖大汉也不免向前一跄踉。
同时,从他肩膊上伸出一只胖得不相上下的臂膊来,展开五指,拍的
一声正打在胖孩子的脸颊上。
“好快活!你妈的……”同时,胖大汉后面就有一个弥勒佛似的更
圆的胖脸这么说。

胖孩子也跄踉了四五步,但是没有倒,一手按着脸颊,旋转身,
就想从胖大汉的腿旁的空隙间钻出去。胖大汉赶忙站稳,并且将屁股
一歪,塞住了空隙,恨恨地问道:

“什么?”

胖孩子就像小鼠子落在捕机里似的,仓皇了一会,忽然向小学生
那一面奔去,推开他,冲出去了。小学生也返身跟出去了。

“吓,这孩子……。”总有五六个人都这样说。

待到重归平静,胖大汉再看白背心的脸的时候,却见白背心正在
仰面看他的胸脯;他慌忙低头也看自己的胸脯时,只见两乳之间的洼
下的坑里有一片汗,他于是用手掌拂去了这些汗。

然而形势似乎总不甚太平了。抱着小孩的老妈子因为在骚扰时四
顾,没有留意,头上梳着的喜鹊尾巴似的“苏州俏”便碰了站在旁边的
车夫的鼻梁。车夫一推,却正推在孩子上;孩子就扭转身去,向着圈
外,嚷着要回去了。老妈子先也略略一跄踉,但便即站定,旋转孩子
来使他正对白背心,一手指点着,说道:

“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

空隙间忽而探进一个戴硬草帽的学生模样的头来,将一粒瓜子之
类似的东西放在嘴里,下颚向上一磕,咬开,退出去了。这地方就补
上了一个满头油汗而粘着灰土的椭圆脸。

挟洋伞的长子也已经生气,斜下了一边的肩膊,皱眉疾视着肩后
的死鲈鱼。大约从这么大的大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原也不易招架的,
而况又在盛夏。秃头正仰视那电杆上钉着的红牌上的四个白字,仿佛
很觉得有趣。胖大汉和巡警都斜了眼研究着老妈子的钩刀般的鞋尖。

“好!”

什么地方忽有几个人同声喝采。都知道该有什么事情起来了,一
切头便全数回转去。连巡警和他牵着的犯人也都有些摇动了。

“刚出屉的包子咧!荷阿,热的……。”

路对面是胖孩子歪着头,磕睡似的长呼;路上是车夫们默默地前
奔,似乎想赶紧逃出头上的烈日。大家都几乎失望了,幸而放出眼光
去四处搜索,终于在相距十多家的路上,发见了一辆洋车停放着,一
个车夫正在爬起来。

圆阵立刻散开,都错错落落地走过去。胖大汉走不到一半,就歇
在路边的槐树下;长子比秃头和椭圆脸走得快,接近了。车上的坐客
依然坐着,车夫已经完全爬起,但还在摩自己的膝髁。周围有五六个
人笑嘻嘻地看他们。

“成么?”车夫要来拉车时,坐客便问。

他只点点头,拉了车就走;大家就惘惘然目送他。起先还知道那
一辆是曾经跌倒的车,后来被别的车一混,知不清了。

马路上就很清闲,有几只狗伸出了舌头喘气;胖大汉就在槐阴下
看那很快地一起一落的狗肚皮。
老妈子抱了孩子从屋檐阴下蹩过去了。胖孩子歪着头,挤细了眼
睛,拖长声音,磕睡地叫喊——

“热的包子咧!荷阿!……刚出屉的……。”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三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二十二
期。
·高老夫子
这一天,从早晨到午后,他的工夫全费在照镜,看《中国历史教
科书》和查《袁了凡纲鉴》里;真所谓“人生识字忧患始”,顿觉得对
于世事很有些不平之意了。而且这不平之意,是他从来没有经验过
的。

首先就想到往常的父母实在太不将儿女放在心里。他还在孩子的
时候,最喜欢爬上桑树去偷桑椹吃,但他们全不管,有一回竟跌下树
来磕破了头,又不给好好地医治,至今左边的眉棱上还带着一个永不
消灭的尖劈形的瘢痕。他现在虽然格外留长头发,左右分开,又斜梳
下来,可以勉强遮住了,但究竟还看见尖劈的尖,也算得一个缺点,
万一给女学生发见,大概是免不了要看不起的。他放下镜子,怨愤地
吁一口气。

其次,是《中国历史教科书》的编纂者竟太不为教员设想。他的
书虽然和《了凡纲鉴》也有些相合,但大段又很不相同,若即若离,
令人不知道讲起来应该怎样拉在一处。但待到他瞥着那夹在教科书里
的一张纸条,却又怨起中途辞职的历史教员来了,因为那纸条上写的
是:

“从第八章《东晋之兴亡》起。”

如果那人不将三国的事情讲完,他的豫备就决不至于这么困苦。
他最熟悉的就是三国,例如桃园三结义,孔明借箭,三气周瑜,黄忠
定军山斩夏侯渊以及其他种种,满肚子都是,一学期也许讲不完。到
唐朝,则有秦琼卖马之类,便又较为擅长了,谁料偏偏是东晋。他又
怨愤地吁一口气,再拉过《了凡纲鉴》来。
“哙,你怎么外面看看还不够,又要钻到里面去看了?”

一只手同时从他背后弯过来,一拨他的下巴。但他并不动,因为
从声音和举动上,便知道是暗暗躄进来的打牌的老朋友黄三。他虽然
是他的老朋友,一礼拜以前还一同打牌,看戏,喝酒,跟女人,但自
从他在《大中日报》上发表了《论中华国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这
一篇脍炙人口的名文,接着又得了贤良女学校的聘书之后,就觉得这
黄三一无所长,总有些下等相了。所以他并不回头,板着脸正正经经
地回答道:

“不要胡说!我正在豫备功课……。”

“你不是亲口对老钵说的么:你要谋一个教员做,去看看女学
生?”

“你不要相信老钵的狗屁!”

黄三就在他桌旁坐下,向桌面上一瞥,立刻在一面镜子和一堆乱
书之间,发见了一个翻开着的大红纸的帖子。他一把抓来,瞪着眼睛
一字一字地看下去:

今敦请

尔础高老夫子为本校历史教员每周授课四

小时每小时敬送修金大洋三角正按时

间计算此约

贤良女学校校长何万淑贞敛衽谨订

中华民国十三年夏历菊月吉旦立
“‘尔础高老夫子’?谁呢?你么?你改了名字了么?”黄三一看
完,就性急地问。

但高老夫子只是高傲地一笑;他的确改了名字了。然而黄三只会
打牌,到现在还没有留心新学问,新艺术。他既不知道有一个俄国大
文豪高尔基,又怎么说得通这改名的深远的意义呢?所以他只是高傲
地一笑,并不答复他。

“喂喂,老杆,你不要闹这些无聊的玩意儿了!”黄三放下聘书,
说。“我们这里有了一个男学堂,风气已经闹得够坏了;他们还要开什
么女学堂,将来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才罢。你何苦也去闹,犯不
上……。”

“这也不见得。况且何太太一定要请我,辞不掉……。”因为黄三
毁谤了学校,又看手表上已经两点半,离上课时间只有半点了,所以
他有些气忿,又很露出焦躁的神情。

“好!这且不谈。”黄三是乖觉的,即刻转帆,说,“我们说正经事
罢:今天晚上我们有一个局面。毛家屯毛资甫的大儿子在这里了,来
请阳宅先生看坟地去的,手头现带着二百番。我们已经约定,晚上凑
一桌,一个我,一个老钵,一个就是你。你一定来罢,万不要误事。
我们三个人扫光他!”

老杆——高老夫子——沉吟了,但是不开口。

“你一定来,一定!我还得和老钵去接洽一回。地方还是在我的家
里。那傻小子是‘初出茅庐’,我们准可以扫光他!你将那一副竹纹清
楚一点的交给我罢!”

高老夫子慢慢地站起来,到床头取了马将牌盒,交给他;一看手
表,两点四十分了。他想:黄三虽然能干,但明知道我已经做了教
员,还来当面毁谤学堂,又打搅别人的豫备功课,究竟不应该。他于
是冷淡地说道:

“晚上再商量罢。我要上课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恨恨地向《了凡纲鉴》看了一眼,拿起教科书,
装在新皮包里,又很小心地戴上新帽子,便和黄三出了门。他一出
门,就放开脚步,像木匠牵着的钻子似的,肩膀一扇一扇地直走,不
多久,黄三便连他的影子也望不见了。

高老夫子一跑到贤良女学校,即将新印的名片交给一个驼背的老
门房。不一忽,就听到一声“请”,他于是跟着驼背走,转过两个弯,
已到教员豫备室了,也算是客厅。何校长不在校;迎接他的是花白胡
子的教务长,大名鼎鼎的万瑶圃,别号“玉皇香案吏”的,新近正将他
自己和女仙赠答的诗《仙坛酬唱集》陆续登在《大中日报》上。

“阿呀!础翁!久仰久仰!……”万瑶圃连连拱手,并将膝关节和
腿关节接连弯了五六弯,仿佛想要蹲下去似的。

“阿呀!瑶翁!久仰久仰!……”础翁夹着皮包照样地做,并且
说。

他们于是坐下;一个似死非死的校役便端上两杯白开水来。高老
夫子看看对面的挂钟,还只两点四十分,和他的手表要差半点。

“阿呀!础翁的大作,是的,那个……。是的,那——‘中国国粹
义务论’,真真要言不烦,百读不厌!实在是少年人们的座右铭,座右
铭座右铭!兄弟也颇喜欢文学,可是,玩玩而已,怎么比得上础
翁。”他重行拱一拱手,低声说,“我们的盛德乩坛天天请仙,兄弟也
常常去唱和。础翁也可以光降光降罢。那乩仙,就是蕊珠仙子,从她
的语气上看来,似乎是一位谪降红尘的花神。她最爱和名人唱和,也
很赞成新党,像础翁这样的学者,她一定大加青眼的。哈哈哈哈!”

但高老夫子却不很能发表什么崇论宏议,因为他的豫备——东晋
之兴亡——本没有十分足,此刻又并不足的几分也有些忘却了。他烦
躁愁苦着;从繁乱的心绪中,又涌出许多断片的思想来:上堂的姿势
应该威严;额角的瘢痕总该遮住;教科书要读得慢;看学生要大方。
但同时还模模胡胡听得瑶圃说着话:

“……赐了一个荸荠……。‘醉倚青鸾上碧霄’,多么超脱……那邓
孝翁叩求了五回,这才赐了一首五绝……‘红袖拂天河,莫道……’蕊
珠仙子说……础翁还是第一回……这就是本校的植物园!”

“哦哦!”尔础忽然看见他举手一指,这才从乱头思想中惊觉,依
着指头看去,窗外一小片空地,地上有四五株树,正对面是三间小平
房。

“这就是讲堂。”瑶圃并不移动他的手指,但是说。

“哦哦!”

“学生是很驯良的。她们除听讲之外,就专心缝纫……。”

“哦哦!”尔础实在颇有些窘急了,他希望他不再说话,好给自己
聚精会神,赶紧想一想东晋之兴亡。

“可惜内中也有几个想学学做诗,那可是不行的。维新固然可以,
但做诗究竟不是大家闺秀所宜。蕊珠仙子也不很赞成女学,以为淆乱
两仪,非天曹所喜。兄弟还很同她讨论过几回……。”

尔础忽然跳了起来,他听到铃声了。
“不,不。请坐!那是退班铃。”

“瑶翁公事很忙罢,可以不必客气……。”

“不,不!不忙,不忙!兄弟以为振兴女学是顺应世界的潮流,但
一不得当,即易流于偏,所以天曹不喜,也许不过是防微杜渐的意
思。只要办理得人,不偏不倚,合乎中庸,一以国粹为归宿,那是决
无流弊的。础翁,你想,可对?这是蕊珠仙子也以为‘不无可采’的
话。哈哈哈哈!”

校役又送上两杯白开水来;但是铃声又响了。

瑶圃便请尔础喝了两口白开水,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引导他穿过
植物园,走进讲堂去。

他心头跳着,笔挺地站在讲台旁边,只看见半屋子都是蓬蓬松松
的头发。瑶圃从大襟袋里掏出一张信笺,展开之后,一面看,一面对
学生们说道:

“这位就是高老师,高尔础高老师,是有名的学者,那一篇有名的
《论中华国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是谁都知道的。《大中日报》
上还说过,高老师是:骤慕俄国文豪高君尔基之为人,因改字尔础,
以示景仰之意,斯人之出,诚吾中华文坛之幸也!现在经何校长再三
敦请,竟惠然肯来,到这里来教历史了……”

高老师忽而觉得很寂然,原来瑶翁已经不见,只有自己站在讲台
旁边了。他只得跨上讲台去,行了礼,定一定神,又记起了态度应该
威严的成算,便慢慢地翻开书本,来开讲“东晋之兴亡”。

“嘻嘻!”似乎有谁在那里窃笑了。
高老夫子脸上登时一热,忙看书本,和他的话并不错,上面印着
的的确是:“东晋之偏安”。书脑的对面,也还是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
发,不见有别的动静。他猜想这是自己的疑心,其实谁也没有笑;于
是又定一定神,看住书本,慢慢地讲下去。当初,是自己的耳朵也听
到自己的嘴说些什么的,可是逐渐胡涂起来,竟至于不再知道说什
么,待到发挥“石勒之雄图”的时候,便只听得吃吃地窃笑的声音了。

他不禁向讲台下一看,情形和原先已经很不同:半屋子都是眼
睛,还有许多小巧的等边三角形,三角形中都生着两个鼻孔,这些连
成一气,宛然是流动而深邃的海,闪烁地汪洋地正冲着他的眼光。但
当他瞥见时,却又骤然一闪,变了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发了。

他也连忙收回眼光,再不敢离开教科书,不得已时,就抬起眼来
看看屋顶。屋顶是白而转黄的洋灰,中央还起了一道正圆形的棱线;
可是这圆圈又生动了,忽然扩大,忽然收小,使他的眼睛有些昏花。
他豫料倘将眼光下移,就不免又要遇见可怕的眼睛和鼻孔联合的海,
只好再回到书本上,这时已经是“淝水之战”,苻坚快要骇得“草木皆
兵”了。

他总疑心有许多人暗暗地发笑,但还是熬着讲,明明已经讲了大
半天,而铃声还没有响,看手表是不行的,怕学生要小觑;可是讲了
一会,又到“拓跋氏之勃兴”了,接着就是“六国兴亡表”,他本以为今
天未必讲到,没有豫备的。

他自己觉得讲义忽而中止了。

“今天是第一天,就是这样罢……。”他惶惑了一会之后,才断续
地说,一面点一点头,跨下讲台去,也便出了教室的门。

“嘻嘻嘻!”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许多人笑,又仿佛看见这笑声就从那深邃的鼻
孔的海里出来。他便惘惘然,跨进植物园,向着对面的教员豫备室大
踏步走。

他大吃一惊,至于连《中国历史教科书》也失手落在地上了,因
为脑壳上突然遭了什么东西的一击。他倒退两步,定睛看时,一枝夭
斜的树枝横在他面前,已被他的头撞得树叶都微微发抖。他赶紧弯腰
去拾书本,书旁边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道:

桑科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许多人笑,又仿佛看见这笑声就从那深邃的鼻
孔的海里出来。于是也就不好意思去抚摩头上已经疼痛起来的皮肤,
只一心跑进教员豫备室里去。

那里面,两个装着白开水的杯子依然,却不见了似死非死的校
役,瑶翁也踪影全无了。一切都黯淡,只有他的新皮包和新帽子在黯
淡中发亮。看壁上的挂钟,还只有三点四十分。

高老夫子回到自家的房里许久之后,有时全身还骤然一热;又无
端的愤怒;终于觉得学堂确也要闹坏风气,不如停闭的好,尤其是女
学堂,——有什么意思呢,喜欢虚荣罢了!

“嘻嘻!”

他还听到隐隐约约的笑声。这使他更加愤怒,也使他辞职的决心
更加坚固了。晚上就写信给何校长,只要说自己患了足疾。但是,倘
来挽留,又怎么办呢?——也不去。女学堂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样
子,自己又何苦去和她们为伍呢?犯不上的。他想。
他于是决绝地将《了凡纲鉴》搬开;镜子推在一旁;聘书也合上
了。正要坐下,又觉得那聘书实在红得可恨,便抓过来和《中国历史
教科书》一同塞入抽屉里。

一切大概已经打叠停当,桌上只剩下一面镜子,眼界清净得多
了。然而还不舒适,仿佛欠缺了半个魂灵,但他当即省悟,戴上红结
子的秋帽,径向黄三的家里去了。

“来了,尔础高老夫子!”老钵大声说。

“狗屁!”他眉头一皱,在老钵的头顶上打了一下,说。

“教过了罢?怎么样,可有几个出色的?”黄三热心地问。

“我没有再教下去的意思。女学堂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我辈
正经人,确乎犯不上酱在一起……。”

毛家的大儿子进来了,胖到像一个汤圆。

“阿呀!久仰久仰!……”满屋子的手都拱起来,膝关节和腿关节
接二连三地屈折,仿佛就要蹲了下去似的。

“这一位就是先前说过的高干亭兄。”老钵指着高老夫子,向毛家
的大儿子说。

“哦哦!久仰久仰!……”毛家的大儿子便特别向他连连拱手,并
且点头。

这屋子的左边早放好一顶斜摆的方桌,黄三一面招呼客人,一面
和一个小鸦头布置着座位和筹码。不多久,每一个桌角上都点起一枝
细瘦的洋烛来,他们四人便入座了。
万籁无声。只有打出来的骨牌拍在紫檀桌面上的声音,在初夜的
寂静中清彻地作响。

高老夫子的牌风并不坏,但他总还抱着什么不平。他本来是什么
都容易忘记的,惟独这一回,却总以为世风有些可虑;虽然面前的筹
码渐渐增加了,也还不很能够使他舒适,使他乐观。但时移俗易,世
风也终究觉得好了起来;不过其时很晚,已经在打完第二圈,他快要
凑成“清一色”的时候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一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二十六
期。
·孤独者
(一)
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
殓终。

那时我在S城,就时时听到人们提起他的名字,都说他很有些古
怪:所学的是动物学,却到中学堂去做历史教员;对人总是爱理不理
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
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此外还有许多零碎的话柄;总之,
在S城里也算是一个给人当作谈助的人。有一年的秋天,我在寒石山的
一个亲戚家里闲住;他们就姓魏,是连殳的本家。但他们却更不明白
他,仿佛将他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说是“同我们都异样的”。

这也不足为奇,中国的兴学虽说已经二十年了,寒石山却连小学
也没有。全山村中,只有连殳是出外游学的学生,所以从村人看来,
他确是一个异类;但也很妒羡,说他挣得许多钱。

到秋末,山村中痢疾流行了;我也自危,就想回到城中去。那时
听说连殳的祖母就染了病,因为是老年,所以很沉重;山中又没有一
个医生。所谓他的家属者,其实就只有一个这祖母,雇一名女工简单
地过活;他幼小失了父母,就由这祖母抚养成人的。听说她先前也曾
经吃过许多苦,现在可是安乐了。但因为他没有家小,家中究竟非常
寂寞,这大概也就是大家所谓异样之一端罢。

寒石山离城是旱道一百里,水道七十里,专使人叫连殳去,往返
至少就得四天。山村僻陋,这些事便算大家都要打听的大新闻,第二
天便轰传她病势已经极重,专差也出发了;可是到四更天竟咽了气,
最后的话,是:“为什么不肯给我会一会连殳的呢?……”

族长,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亲丁,闲人,聚集了一屋子,豫
计连殳的到来,应该已是入殓的时候了。寿材寿衣早已做成,都无须
筹画;他们的第一大问题是在怎样对付这“承重孙”,因为逆料他关于
一切丧葬仪式,是一定要改变新花样的。聚议之后,大概商定了三大
条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请和尚道士做法事。总
而言之:是全都照旧。

他们既经议妥,便约定在连殳到家的那一天,一同聚在厅前,排
成阵势,互相策应,并力作一回极严厉的谈判。村人们都咽着唾沫,
新奇地听候消息;他们知道连殳是“吃洋教”的“新党”,向来就不讲什么
道理,两面的争斗,大约总要开始的,或者还会酿成一种出人意外的
奇观。

传说连殳的到家是下午,一进门,向他祖母的灵前只是弯了一弯
腰。族长们便立刻照豫定计画进行,将他叫到大厅上,先说过一大篇
冒头,然后引入本题,而且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辩
驳的机会。但终于话都说完了,沉默充满了全厅,人们全数悚然地紧
看着他的嘴。只见连殳神色也不动,简单地回答道:

“都可以的。”

这又很出于他们的意外,大家的心的重担都放下了,但又似乎反
加重,觉得太“异样”,倒很有些可虑似的。打听新闻的村人们也很失
望,口口相传道,“奇怪!他说‘都可以’哩!我们看去罢!”都可以就是
照旧,本来是无足观了,但他们也还要看,黄昏之后,便欣欣然聚满
了一堂前。
我也是去看的一个,先送了一份香烛;待到走到他家,已见连殳
在给死者穿衣服了。原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
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那穿衣也
穿得真好,井井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的专家,使旁观者不觉叹服。
寒石山老例,当这些时候,无论如何,母家的亲丁是总要挑剔的;他
却只是默默地,遇见怎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动。站在我前面的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便发出羡慕感叹的声音。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们都念念有词。其次入棺;其次又
是拜;又是哭,直到钉好了棺盖。沉静了一瞬间,大家忽而扰动了,
很有惊异和不满的形势。我也不由的突然觉到:连殳就始终没有落过
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

大殓便在这惊异和不满的空气里面完毕。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
走散,但连殳却还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
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
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模样,是老例上所没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
到,大家都手足无措了,迟疑了一会,就有几个人上前去劝止他,愈
去愈多,终于挤成一大堆。但他却只是兀坐着号咷,铁塔似的动也不
动。

大家又只得无趣地散开;他哭着,哭着,约有半点钟,这才突然
停了下来,也不向吊客招呼,径自往家里走。接着就有前去窥探的人
来报告:他走进他祖母的房里,躺在床上,而且,似乎就睡熟了。

隔了两日,是我要动身回城的前一天,便听到村人都遭了魔似的
发议论,说连殳要将所有的器具大半烧给他祖母,余下的便分赠生时
侍奉、死时送终的女工,并且连房屋也要无期地借给她居住了。亲戚
本家都说到舌敝唇焦,也终于阻挡不住。
恐怕大半也还是因为好奇心,我归途中经过他家的门口,便又顺
便去吊慰。他穿了毛边的白衣出见,神色也还是那样,冷冷的。我很
劝慰了一番;他却除了唯唯诺诺之外,只回答了一句话,是:

“多谢你的好意。”

(二)
我们第三次相见就在这年的冬初,S城的一个书铺子里,大家同时
点了一点头,总算是认识了。但使我们接近起来的,是在这年底我失
了职业之后。从此,我便常常访问连殳去。一则,自然是因为无聊
赖;二则,因为听人说,他倒很亲近失意的人的,虽然素性这么冷。
但是世事升沉无定,失意人也不会长是失意人,所以他也就很少长久
的朋友。这传说果然不虚,我一投名片,他便接见了。两间连通的客
厅,并无什么陈设,不过是桌椅之外,排列些书架,大家虽说他是一
个可怕的“新党”,架上却不很有新书。他已经知道我失了职业;但套
话一说就完,主客便只好默默地相对,逐渐沉闷起来。我只见他很快
地吸完一枝烟,烟蒂要烧着手指了,才抛在地面上。

“吸烟罢。”他伸手取第二枝烟时,忽然说。

我便也取了一枝,吸着,讲些关于教书和书籍的,但也还觉得沉
闷。我正想走时,门外一阵喧嚷和脚步声,四个男女孩子闯进来了。
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手脸和衣服都很脏,而且丑得可以。但是
连殳的眼里却即刻发出欢喜的光来了,连忙站起,向客厅间壁的房里
走,一面说道:

“大良,二良,都来!你们昨天要的口琴,我已经买来了。”

孩子们便跟着一齐拥进去,立刻又各人吹着一个口琴一拥而出,
一出客厅门,不知怎的便打将起来。有一个哭了。
“一人一个,都一样的。不要争呵!”他还跟在后面嘱咐。

“这么多的一群孩子都是谁呢?”我问。

“是房主人的。他们都没有母亲,只有一个祖母。”

“房东只一个人么?”

“是的。他的妻子大概死了三四年了罢,没有续娶。——否则,便
要不肯将余屋租给我似的单身人。”他说着,冷冷地微笑了。

我很想问他何以至今还是单身,但因为不很熟,终于不好开口。

只要和连殳一熟识,是很可以谈谈的。他议论非常多,而且往往
颇奇警。使人不耐的倒是他的有些来客,大抵是读过《沉沦》的罢,
时常自命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余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
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皱着眉头吸烟。还有那房主的孩子们,
总是互相争吵,打翻碗碟,硬讨点心,乱得人头昏。但连殳一见他
们,却再不像平时那样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听说
有一回,三良发了红斑痧,竟急得他脸上的黑气愈见其黑了;不料那
病是轻的,于是后来便被孩子们的祖母传作笑柄。

“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他似乎也觉得我有些不耐
烦了,有一天特地乘机对我说。

“那也不尽然。”我只是随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
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
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
“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譬如一粒
种子,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
来。何尝是无端……。”我因为闲着无事,便也如大人先生们一下野,
就要吃素谈禅一样,正在看佛经。佛理自然是并不懂得的,但竟也不
自检点,一味任意地说。

然而连殳气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开口。我也猜不出他是无
话可说呢,还是不屑辩。但见他又显出许久不见的冷冷的态度来,默
默地连吸了两枝烟;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时,我便只好逃走了。

这仇恨是历了三月之久才消释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为忘却,一
半则他自己竟也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视了,于是觉得我对于孩子的冒
渎的话倒也情有可原。但这不过是我的推测。其时是在我的寓里的酒
后,他似乎微露悲哀模样,半仰着头道:

“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
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

“这是环境教坏的。”

我即刻很后悔我的话。但他却似乎并不介意,只竭力地喝酒,其
间又竭力地吸烟。

“我倒忘了,还没有问你,”我便用别的话来支梧,“你是不大访问
人的,怎么今天有这兴致来走走呢?我们相识有一年多了,你到我这
里来却还是第一回。”

“我正要告诉你呢:你这几天切莫到我寓里来看我了。我的寓里正
有很讨厌的一大一小在那里,都不像人!”

“一大一小?这是谁呢?”我有些诧异。
“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儿子。哈哈,儿子正如老子一般。”

“是上城来看你,带便玩玩的罢?”

“不。说是来和我商量,就要将这孩子过继给我的。”

“呵!过继给你?”我不禁惊叫了,“你不是还没有娶亲么?”

“他们知道我不娶的了。但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其实是要过继
给我那一间寒石山的破屋子。我此外一无所有,你是知道的;钱一到
手就化完。只有这一间破屋子。他们父子的一生的事业是在逐出那一
个借住着的老女工。”

他那词气的冷峭,实在又使我悚然。但我还慰解他说:

“我看你的本家也还不至于此。他们不过思想略旧一点罢了。譬
如,你那年大哭的时候,他们就都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你……。”

“我父亲死去之后,因为夺我屋子,要我在笔据上画花押,我大哭
着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我……。”他两眼向上凝
视,仿佛要在空中寻出那时的情景来。

“总而言之:关键就全在你没有孩子。你究竟为什么老不结婚的
呢?”我忽而寻到了转舵的话,也是久已想问的话,觉得这时是最好的
机会了。

他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
于是就吸烟,没有回答。

(三)
但是,虽在这一种百无聊赖的境地中,也还不给连殳安住。渐渐
地,小报上有匿名人来攻击他,学界上也常有关于他的流言,可是这
已经并非先前似的单是话柄,大概是于他有损的了。我知道这是他近
来喜欢发表文章的结果,倒也并不介意。S城人最不愿意有人发些没有
顾忌的议论,一有,一定要暗暗地来叮他,这是向来如此的,连殳自
己也知道。但到春天,忽然听说他已被校长辞退了。这却使我觉得有
些兀突;其实,这也是向来如此的,不过因为我希望着自己认识的人
能够幸免,所以就以为兀突罢了,S城人倒并非这一回特别恶。

其时我正忙着自己的生计,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阳去当教
员的事,竟没有工夫去访问他。待到有些余暇的时候,离他被辞退那
时大约快有三个月了,可是还没有发生访问连殳的意思。有一天,我
路过大街,偶然在旧书摊前停留,却不禁使我觉到震悚,因为在那里
陈列着的一部汲古阁初印本《史记索隐》,正是连殳的书。他喜欢
书,但不是藏书家,这种本子,在他是算作贵重的善本,非万不得
已,不肯轻易变卖的。难道他失业刚才两三月,就一贫至此么?虽然
他向来一有钱即随手散去,没有什么贮蓄。于是我便决意访问连殳
去,顺便在街上买了一瓶烧酒,两包花生米,两个熏鱼头。

他的房门关闭着,叫了两声,不见答应。我疑心他睡着了,更加
大声地叫,并且伸手拍着房门。

“出去了罢!”大良们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从对面的窗口
探出她花白的头来了,也大声说,不耐烦似的。

“那里去了呢?”我问。

“那里去了?谁知道呢?——他能到那里去呢,你等着就是,一会
儿总会回来的。”
我便推开门走进他的客厅去。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满眼
是凄凉和空空洞洞,不但器具所余无几了,连书籍也只剩了在S城决没
有人会要的几本洋装书。屋中间的圆桌还在,先前曾经常常围绕着忧
郁慷慨的青年,怀才不遇的奇士和腌臜吵闹的孩子们的,现在却见得
很闲静,只在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我就在桌上放了酒瓶和纸
包,拖过一把椅子来,靠桌旁对着房门坐下。

的确不过是“一会儿”,房门一开,一个人悄悄地阴影似的进来
了,正是连殳。也许是傍晚之故罢,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却还
是那样。

“阿!你在这里?来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欢。

“并没有多久。”我说,“你到那里去了?”

“并没有到那里去,不过随便走走。”

他也拖过椅子来,在桌旁坐下;我们便开始喝烧酒,一面谈些关
于他的失业的事。但他却不愿意多谈这些;他以为这是意料中的事,
也是自己时常遇到的事,无足怪,而且无可谈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
烧酒,并且依然发些关于社会和历史的议论。不知怎地我此时看见空
空的书架,也记起汲古阁初印本的《史记索隐》,忽而感到一种淡漠
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厅这么荒凉……。近来客人不多了么?”

“没有了。他们以为我心境不佳,来也无意味。心境不佳,实在是
可以给人们不舒服的。冬天的公园,就没有人去……。”他连喝两口
酒,默默地想着,突然,仰起脸来看着我问道,“你在图谋的职业也还
是毫无把握罢?……”
我虽然明知他已经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愤然,正想发话,只见他
侧耳一听,便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门外是大良们笑嚷的声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们的声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还追上
去,说些话,却不听得有回答。他也就阴影似的悄悄地回来,仍将一
把花生米放在纸包里。

“连我的东西也不要吃了。”他低声,嘲笑似的说。

“连殳,”我很觉得悲凉,却强装着微笑,说,“我以为你太自寻苦
恼了。你看得人间太坏……。”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话还没有完哩。你对于我们,偶而来访问你的我们,也以为
因为闲着无事,所以来你这里,将你当作消遣的资料的罢?”

“并不。但有时也这样想。或者寻些谈资。”

“那你可错误了。人们其实并不这样。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将
自己裹在里面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我叹惜着说。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么来的?——自然,世上也
尽有这样的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
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然而这也没有什么要紧,我早已豫先一起哭过
了……。”

我即刻记起他祖母大殓时候的情景来,如在眼前一样。

“我总不解你那时的大哭……。”于是鹘突地问了。
“我的祖母入殓的时候罢?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点灯,一面
冷静地说,“你的和我交往,我想,还正因为那时的哭哩。你不知道,
这祖母,是我父亲的继母;他的生母,他三岁时候就死去了。”他想
着,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个熏鱼头。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从小时候就觉得不可解。那
时我的父亲还在,家景也还好,正月间一定要悬挂祖像,盛大地供养
起来。看着这许多盛装的画像,在我那时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
那时,抱着我的一个女工总指了一幅像说:‘这是你自己的祖母。拜拜
罢,保佑你生龙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着一个祖母,
怎么又会有什么‘自己的祖母’来。可是我爱这‘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
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穿着描金的红衣服,戴着珠冠,和
我母亲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时,她的眼睛也注视我,而且口角上渐渐
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极其爱我的。

“然而我也爱那家里的,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的祖母。虽然
无论我怎样高兴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我觉
得冷冷地,和别人的祖母们有些不同。但我还爱她。可是到后来,我
逐渐疏远她了;这也并非因为年纪大了,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父亲的生
母的缘故,倒是看久了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
发烦。但她却还是先前一样,做针线;管理我,也爱护我,虽然少见
笑容,却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亲去世,还是这样;后来呢,我们几
乎全靠她做针线过活了,自然更这样,直到我进学堂……。”

灯火销沉下去了,煤油已经将涸,他便站起,从书架下摸出一个
小小的洋铁壶来添煤油。

“只这一月里,煤油已经涨价两次了……。”他旋好了灯头,慢慢
地说。“生活要日见其困难起来。——她后来还是这样,直到我毕业,
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还直到她生病,实在打熬不住
了,只得躺下的时候罢……。

“她的晚年,据我想,是总算不很辛苦的,享寿也不小了,正无须
我来下泪。况且哭的人不是多着么?连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们也哭,
至少是脸上很惨然。哈哈!……可是我那时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
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觉得
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还是因为我
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

“你现在对于我的意见,就是我先前对于她的意见。然而我的那时
的意见,其实也不对的。便是我自己,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渐和
她疏远起来了……。”

他沉默了,指间夹着烟卷,低了头,想着。灯火在微微地发抖。

“呵,人要使死后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略略一停,便仰起脸来向我道,“想来你也无
法可想。我也还得赶紧寻点事情做……。”

“你再没有可托的朋友了么?”我这时正是无法可想,连自己。

“那倒大概还有几个的,可是他们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辞别连殳出门的时候,圆月已经升在中天了,是极静的夜。
(四)
山阳的教育事业的状况很不佳。我到校两月,得不到一文薪水,
只得连烟卷也节省起来。但是学校里的人们,虽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
职员,也没有一个不是乐天知命的,仗着逐渐打熬成功的铜筋铁骨,
面黄肌瘦地从早办公一直到夜,其间看见名位较高的人物,还得恭恭
敬敬地站起,实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礼节”的人民。我每看见这情
状,不知怎的总记起连殳临别托付我的话来。他那时生计更其不堪
了,窘相时时显露,看去似乎已没有往时的深沉,知道我就要动身,
深夜来访,迟疑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不知道那边可有法子想?——便是抄写,一月二三十块钱的也可
以的。我……。”

我很诧异了,还不料他竟肯这样的迁就,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我还得活几天……。”

“那边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设法罢。”

这是我当日一口承当的答话,后来常常自己听见,眼前也同时浮
出连殳的相貌。

而且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还得活几天”。到这些时,我便设法向各
处推荐一番;但有什么效验呢,事少人多,结果是别人给我几句抱歉
的话,我就给他几句抱歉的信。到一学期将完的时候,那情形就更加
坏了起来。那地方的几个绅士所办的《学理周报》上,竟开始攻击我
了,自然是决不指名的,但措辞很巧妙,使人一见就觉得我是在挑剔
学潮,连推荐连殳的事,也算是呼朋引类。

我只好一动不动,除上课之外,便关起门来躲着,有时连烟卷的
烟钻出窗隙去,也怕犯了挑剔学潮的嫌疑。连殳的事,自然更是无从
说起了。这样地一直到深冬。

下了一天雪,到夜还没有止,屋外一切静极,静到要听出静的声
音来。我在小小的灯火光中,闭目枯坐,如见雪花片片飘坠,来增补
这一望无际的雪堆;故乡也准备过年了,人们忙得很;我自己还是一
个儿童,在后园的平坦处和一伙小朋友塑雪罗汉。雪罗汉的眼睛是用
两块小炭嵌出来的,颜色很黑,这一闪动,便变了连殳的眼睛。

“我还得活几天!”仍是这样的声音。

“为什么呢?”我无端地这样问,立刻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了。

这可笑的问题使我清醒,坐直了身子,点起一枝烟卷来;推窗一
望,雪果然下得更大了。听得有人叩门;不一会,一个人走进来,但
是听熟的客寓杂役的脚步。他推开我的房门,交给我一封六寸多长的
信,字迹很潦草,然而一瞥便认出“魏缄”两个字,是连殳寄来的。

这是从我离开S城以后他给我的第一封信。我知道他疏懒,本不以
杳无消息为奇,但有时也颇怨他不给一点消息。待到接了这信,可又
无端地觉得奇怪了,慌忙拆开来。里面也用了一样潦草的字体,写着
这样的话:

“申飞……。

“我称你什么呢?我空着。你自己愿意称什么,你自己添上去罢。
我都可以的。

“别后共得三信,没有复。这原因很简单:我连买邮票的钱也没
有。

“你或者愿意知道些我的消息,现在简直告诉你罢:我失败了。先
前,我自以为是失败者,现在知道那并不,现在才真是失败者了。先
前,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
现在,大可以无须了,然而要活下去……。

“然而就活下去么?
“愿意我活几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这人已被敌人诱杀了。谁杀
的呢?谁也不知道。

“人生的变化多么迅速呵!这半年来,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
以算得已经求乞。然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
此寂寞,为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个愿意我活几天
的,那力量就这么大。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同
时,我自己也觉得不配活下去;别人呢?也不配的。同时,我自己又
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
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心。使这样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
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快活极了,舒服极了;我已
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
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

“你以为我发了疯么?你以为我成了英雄或伟人了么?不,不的。
这事情很简单;我近来已经做了杜师长的顾问,每月的薪水就有现洋
八十元了。

“申飞……。

“你将以我为什么东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

“你大约还记得我旧时的客厅罢,我们在城中初见和将别时候的客
厅。现在我还用着这客厅。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
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
的失眠和吐血……。

“你前信说你教书很不如意。你愿意也做顾问么?可以告诉我,我
给你办。其实是做门房也不妨,一样地有新的宾客和新的馈赠,新的
颂扬……。
“我这里下大雪了。你那里怎样?现在已是深夜,吐了两口血,使
我清醒起来。记得你竟从秋天以来陆续给了我三封信,这是怎样的可
以惊异的事呵。我必须寄给你一点消息,你或者不至于倒抽一口冷气
罢。

“此后,我大约不再写信的了,我这习惯是你早已知道的。何时回
来呢?倘早,当能相见。——但我想,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
么,请你忘记我罢。我从我的真心感谢你先前常替我筹划生计。但是
现在忘记我罢;我现在已经‘好’了。

连殳。十二月十四日。”

这虽然并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气”,但草草一看之后,又细看了一
遍,却总有些不舒服,而同时可又夹杂些快意和高兴;又想,他的生
计总算已经不成问题,我的担子也可以放下了,虽然在我这一面始终
不过是无法可想。忽而又想写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觉得没有话说,于
是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确渐渐地在忘却他。在我的记忆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时常出
现。但得信之后不到十天,S城的学理七日报社忽然接续着邮寄他们的
《学理七日报》来了。我是不大看这些东西的,不过既经寄到,也就
随手翻翻。这却使我记起连殳来,因为里面常有关于他的诗文,如
《雪夜谒连殳先生》,《连殳顾问高斋雅集》等等;有一回,《学理
闲谭》里还津津地叙述他先前所被传为笑柄的事,称作“逸闻”,言外
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的意思。

不知怎地虽然因此记起,但他的面貌却总是逐渐模胡;然而又似
乎和我日加密切起来,往往无端感到一种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不安和
极轻微的震颤。幸而到了秋季,这《学理七日报》就不寄来了;山阳
的《学理周刊》上却又按期登起一篇长论文:《流言即事实论》。里
面还说,关于某君们的流言,已在公正士绅间盛传了。这是专指几个
人的,有我在内;我只好极小心,照例连吸烟卷的烟也谨防飞散。小
心是一种忙的苦痛,因此会百事俱废,自然也无暇记得连殳。总之:
我其实已经将他忘却了。

但我也终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离开了山阳。

(五)
从山阳到历城,又到太谷,一总转了大半年,终于寻不出什么事
情做,我便又决计回S城去了。到时是春初的下午,天气欲雨不雨,一
切都罩在灰色中;旧寓里还有空房,仍然住下。在道上,就想起连殳
的了,到后,便决定晚饭后去看他。我提着两包闻喜名产的煮饼,走
了许多潮湿的路,让道给许多拦路高卧的狗,这才总算到了连殳的门
前。里面仿佛特别明亮似的。我想,一做顾问,连寓里也格外光亮起
来了,不觉在暗中一笑。但仰面一看,门旁却白白的,分明贴着一张
斜角纸。我又想,大良们的祖母死了罢;同时也跨进门,一直向里面
走。

微光所照的院子里,放着一具棺材,旁边站一个穿军衣的兵或是
马弁,还有一个和他谈话的,看时却是大良的祖母;另外还闲站着几
个短衣的粗人。我的心即刻跳起来了。她也转过脸来凝视我。

“阿呀!您回来了?何不早几天……。”她忽而大叫起来。

“谁……谁没有了?”我其实是已经大概知道的了,但还是问。

“魏大人,前天没有的。”

我四顾,客厅里暗沉沉的,大约只有一盏灯;正屋里却挂着白的
孝帏,几个孩子聚在屋外,就是大良二良们。
“他停在那里,”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着说,“魏大人恭喜之后,
我把正屋也租给他了;他现在就停在那里。”

孝帏上没有别的,前面是一张条桌,一张方桌;方桌上摆着十来
碗饭菜。我刚跨进门,当面忽然现出两个穿白长衫的来拦住了,瞪了
死鱼似的眼睛,从中发出惊疑的光来,钉住了我的脸。我慌忙说明我
和连殳的关系,大良的祖母也来从旁证实,他们的手和眼光这才逐渐
弛缓下去,默许我近前去鞠躬。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呜呜的哭起来了,定神看时,一个十多
岁的孩子伏在草荐上,也是白衣服,头发剪得很光的头上还络着一大
绺苎麻丝。

我和他们寒暄后,知道一个是连殳的从堂兄弟,要算最亲的了;
一个是远房侄子。我请求看一看故人,他们却竭力拦阻,说是“不敢
当”的。然而终于被我说服了,将孝帏揭起。

这回我会见了死的连殳。但是奇怪!他虽然穿一套皱的短衫裤,
大襟上还有血迹,脸上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却还是先前那样的面
目,宁静地闭着嘴,合着眼,睡着似的,几乎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
面,去试探他可是其实还在呼吸着。

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我退开了,他的从堂兄弟却
又来周旋,说“舍弟”正在年富力强,前程无限的时候,竟遽尔“作
古”了,这不但是“衰宗”不幸,也太使朋友伤心。言外颇有替连殳道歉
之意;这样地能说,在山乡中人是少有的。但此后也就沉默了,一切
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

我觉得很无聊,怎样的悲哀倒没有,便退到院子里,和大良们的
祖母闲谈起来。知道入殓的时候是临近了,只待寿衣送到;钉棺材钉
时,“子午卯酉”四生肖是必须躲避的。她谈得高兴了,说话滔滔地泉
流似的涌出,说到他的病状,说到他生时的情景,也带些关于他的批
评。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从交运之后,人就和先前两样了,脸也抬高起
来,气昂昂的。对人也不再先前那么迂。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个
哑子,见我是叫老太太的么?后来就叫‘老家伙’。唉唉,真是有趣。人
送他仙居术,他自己是不吃的,就摔在院子里,——就是这地方,
——叫道,‘老家伙,你吃去罢。’他交运之后,人来人往,我把正屋也
让给他住了,自己便搬在这厢房里。他也真是一走红运,就与众不
同,我们就常常这样说笑。要是你早来一个月,还赶得上看这里的热
闹,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说的说,笑的笑,唱的唱,做诗的做诗,
打牌的打牌……。

“他先前怕孩子们比孩子们见老子还怕,总是低声下气的。近来可
也两样了,能说能闹,我们的大良们也很喜欢和他玩,一有空,便都
到他的屋里去。他也用种种方法逗着玩;要他买东西,他就要孩子装
一声狗叫,或者磕一个响头。哈哈,真是过得热闹。前两月二良要他
买鞋,还磕了三个响头哩,哪,现在还穿着,没有破呢。”

一个穿白长衫的人出来了,她就住了口。我打听连殳的病症,她
却不大清楚,只说大约是早已瘦了下去的罢,可是谁也没理会,因为
他总是高高兴兴的。到一个多月前,这才听到他吐过几回血,但似乎
也没有看医生;后来躺倒了;死去的前三天,就哑了喉咙,说不出一
句话。十三大人从寒石山路远迢迢地上城来,问他可有存款,他一声
也不响。十三大人疑心他装出来的,也有人说有些生痨病死的人是要
说不出话来的,谁知道呢……。

“可是魏大人的脾气也太古怪,”她忽然低声说,“他就不肯积蓄一
点,水似的化钱。十三大人还疑心我们得了什么好处。有什么屁好处
呢?他就冤里冤枉胡里胡涂地化掉了。譬如买东西,今天买进,明天
又卖出,弄破,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待到死了下来,什么也没
有,都糟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地冷静……。

“他就是胡闹,不想办一点正经事。我是想到过的,也劝过他。这
么年纪了,应该成家;照现在的样子,结一门亲很容易;如果没有门
当户对的,先买几个姨太太也可以:人是总应该像个样子的。可是他
一听到就笑起来,说道,‘ 老家伙,你还是总替别人惦记着这等事
么?’你看,他近来就浮而不实,不把人的好话当好话听。要是早听了
我的话,现在何至于独自冷清清地在阴间摸索,至少,也可以听到几
声亲人的哭声……。”

一个店伙背了衣服来了。三个亲人便检出里衣,走进帏后去。不
多久,孝帏揭起了,里衣已经换好,接着是加外衣。这很出我意外。
一条土黄的军裤穿上了,嵌着很宽的红条,其次穿上去的是军衣,金
闪闪的肩章,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级,那里来的品级。到入棺,是连殳
很不妥帖地躺着,脚边放一双黄皮鞋,腰边放一柄纸糊的指挥刀,骨
瘦如柴的灰黑的脸旁,是一顶金边的军帽。

三个亲人扶着棺沿哭了一场,止哭拭泪;头上络麻线的孩子退出
去了,三良也避去,大约都是属“子午卯酉”之一的。

粗人打起棺盖来,我走近去最后看一看永别的连殳。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
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
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
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
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
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日毕。

本篇在收入小说集《彷徨》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伤逝——涓生的手记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
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
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
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
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
君同居以前一般,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
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
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
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
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
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
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
远,永远地!……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
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
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
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
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
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
班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
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
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
我的心宁贴了,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
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
尔,谈雪莱……。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
泽。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
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
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
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纪念像或是伊孛生的
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
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时是
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她也完全
了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
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
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
又紧贴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
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
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
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
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
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
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
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
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
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
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
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明;
仅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
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
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
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
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
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夜阑人
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
时的言语,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这温习后来也渐渐稀疏起来。但我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出
神似的凝想着,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
修旧课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的一闪。但我又知道,
她一定要看见,而且也非看不可的。

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
她也毫不以为可笑。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爱我,是这样地热
烈,这样地纯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的心平静下去
了,但又有别一部分和身体一同忙碌起来。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行,
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
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只得即
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
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小半是我们以为不
相宜。起先我们选择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为看去大抵不像是
我们的安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
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主人
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
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
安闲幽静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
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
再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
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
了交。然而这倒很清静。每日办公散后,虽然已近黄昏,车夫又一定
走得这样慢,但究竟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
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
着什么事。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
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
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时买来的两盆小
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的闲暇。然而她
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
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但
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
狗,从庙会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
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和子君说起这,
她也领会地点点头。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我们在会馆
里时,还偶有议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
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
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
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
工。

这就使我也一样地不快活,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
色,尤其使我不乐的是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幸而探听出来了,也还
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油鸡。但又何必硬不告
诉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
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
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我的学会了煮饭,就在这时候。

但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里时好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
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
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
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

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只
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却似乎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
她还是这样地操劳。

我所豫期的打击果然到来。双十节的前一晚,我呆坐着,她在洗
碗。听到打门声,我去开门时,是局里的信差,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
条。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灯下去一看,果然,印着的就是:

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

秘书处启十月九号

这在会馆里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儿子的赌
友,一定要去添些谣言,设法报告的。到现在才发生效验,已经要算
是很晚的了。其实这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因为我早就决定,可以
给别人去钞写,或者教读,或者虽然费力,也还可以译点书,况且
《自由之友》的总编辑便是见过几次的熟人,两月前还通过信。但我
的心却跳跃着。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
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不知怎地,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
光也觉得格外黯淡。人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
会受着很深的影响。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逐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
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一面登“小广告”去寻求钞写和教读,一面写信
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说明我目下的遭遇,请他收用我的译本,
给我帮一点艰辛时候的忙。

“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过那
黯淡的灯来。我先拟广告;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迁移以来未曾翻阅
过,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尘了;最后才写信。

我很费踌蹰,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
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很见得凄然。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
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的变化。她近来实在变
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缭乱,忽然有
安宁的生活的影像——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一闪,刚刚想定
睛凝视,却又看见了昏暗的灯光。

许久之后,信也写成了,是一封颇长的信;很觉得疲劳,仿佛近
来自己也较为怯弱了。于是我们决定,广告和发信,就在明日一同实
行。大家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无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坚
忍崛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希望。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鸟
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
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现在总算脱
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
的翅子的扇动。

小广告是一时自然不会发生效力的;但译书也不是容易事,先前
看过,以为已经懂得的,一动手,却疑难百出了,进行得很慢。然而
我决计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边上便有了一大片乌
黑的指痕,这就证明着我的工作的切实。《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曾经
说过,他的刊物是决不会埋没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贴
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
这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然而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
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
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
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
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
大嚼起来。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
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高兴罢,可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
迅速地进行,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
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
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
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
还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
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
也如赫胥黎的论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
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
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
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
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方会有来
信,子君也早没有一点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冬季又逼近得
这么快,火炉就要成为很大的问题;它的食量,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
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于是连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标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罢,然而我们都不
能,也不愿这样做。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
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

我一回寓,觉得又清静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
很吃惊。那是没有见过的神色,自然是为阿随。但又何至于此呢?我
还没有说起推在土坑里的事。

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
“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

“你的脸色……。”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其
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
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
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
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
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拣了一个机会,将这些道理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然而看
她后来的情形,她是没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

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
去呢?大道上,公园里,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
肤欲裂。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堂。

那里无须买票;阅书室里又装着两个铁火炉。纵使不过是烧着不
死不活的煤的火炉,但单是看见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温
暖。书却无可看:旧的陈腐,新的是几乎没有的。

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为看书。另外时常还有几个人,多则十余
人,都是单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书,作为取暖的口实。这
于我尤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蔑的一瞥,但此地却决
无那样的横祸,因为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铁炉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
炉边的。
那里虽然没有书给我看,却还有安闲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
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
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
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
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
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
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
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并
不怎样瘦损……。

冷了起来,火炉里的不死不活的几片硬煤,也终于烧尽了,已是
闭馆的时候。又须回到吉兆胡同,领略冰冷的颜色去了。近来也间或
遇到温暖的神情,但这却反而增加我的苦痛。记得有一夜,子君的眼
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候的
情形,时时又很带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来的超过她的冷漠,已
经引起她的忧疑来,只得也勉力谈笑,想给她一点慰藉。然而我的笑
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这空虚又即刻发生反
响,回向我的耳目里,给我一个难堪的恶毒的冷嘲。

子君似乎也觉得的,从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镇静,虽然
竭力掩饰,总还是时时露出忧疑的神色来,但对我却温和得多了。

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子一
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但是这又即刻来冷嘲
我,并使我失却那冷漠的镇静。

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温
存的答案来,将温存示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
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于呼吸。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
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
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人也未尝有!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的,但也许是
从我看来的怨色。我那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
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她
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
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搥着一个人
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
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幸而是早晨,时间正多,
我可以说我的真实。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辟,便在这一遭。

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
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称扬诺拉的果
决……。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
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在
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

她还是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沉默了。我也就断续地说完了我的
话,连余音都消失在虚空中了。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
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
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临末,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上这几句话: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
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
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我同时豫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
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
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
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着寒风径奔通俗图书馆。
在那里看见《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这使我一惊,
仿佛得了一点生气。我想,生活的路还很多,——但是,现在这样也
还是不行的。

我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闻问的熟人,但这也不过一两次;他们的
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在骨髓中却觉得寒冽。夜间,便蜷伏在比冰还
冷的冷屋中。

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使我永远苦于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还很
多,我也还没有忘却翅子的扇动,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
而立刻自责,忏悔了。

在通俗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勇
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我
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
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

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受的冬天,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
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
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着一个迟早之间。

写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已经有三封信,这才得到回信,信封
里只有两张书券:两角的和三角的。我却单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邮
票,一天的饥饿,又都白挨给于己一无所得的空虚了。

然而觉得要来的事,却终于来到了。

这是冬春之交的事,风已没有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
待到回家,大概已经昏黑。就在这样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
采地回来,一看见寓所的门,也照常更加丧气,使脚步放得更缓。但
终于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了,没有灯火;摸火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寂
寞和空虚!

正在错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脑后受了一击,无言地站着。

“她去了么?”过了些时,我只问出这样一句话。

“她去了。”

“她,——她可说什么?”

“没说什么。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子
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
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是
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
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个
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的周围;正屋
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玩笑。我的心也沉静下
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
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
响的脚步……。

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
躺着,在合着的眼前经过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经现尽;暗
中忽然仿佛看见一堆食物,这之后,便浮出一个子君的灰黄的脸来,
睁了孩子气的眼睛,恳托似的看着我。我一定神,什么也没有了。

但我的心却又觉得沉重。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天,要这样急急地
告诉她真话的呢?现在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
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虚
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
可怕的事呵!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
说谎。如果真实可以宝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语
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这样地沉重。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
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
畏是因为爱。

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
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
的人们,无论是真实者,虚伪者。然而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持
较久的生活……。

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
开这里,子君便如还在我的身边;至少,也如还在城中,有一天,将
要出乎意表地访我,像住在会馆时候似的。

然而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我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
久不问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
贡,寓京很久,交游也广阔的。

大概因为衣服的破旧罢,一登门便很遭门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
见,也还相识,但是很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
冷地说,“但那里去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
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经忘却了怎样辞别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说谎
话的;子君总不会再来的了,像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
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生的路,也已经不能。她的命运,已经决
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

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
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
是死的寂静。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
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
绝续之交,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连空气都疲
乏着。耳中听到细碎的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大致一看,
屋子里还是空虚;但偶然看到地面,却盘旋着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
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

我一细看,我的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那是阿随。它回来了。

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
大半就为着这阿随。但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
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
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方。依
然是这样的破屋,这样的板床,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但那时使
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
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
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
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
里了。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
式,前面是纸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
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
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
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
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
是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
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
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毕。

本篇在收入小说集《彷徨》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弟兄
公益局一向无公可办,几个办事员在办公室里照例的谈家务。秦
益堂捧着水烟筒咳得喘不过气来,大家也只得住口。久之,他抬起紫
涨着的脸来了,还是气喘吁吁的,说:

“到昨天,他们又打起架来了,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我怎么喝也
喝不住。”他生着几根花白胡子的嘴唇还抖着。“老三说,老五折在公
债票上的钱是不能开公账的,应该自己赔出来……。”

“你看,还是为钱,”张沛君就慷慨地从破的躺椅上站起来,两眼
在深眼眶里慈爱地闪烁。“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岂
不是横竖都一样?……”

“像你们的弟兄,那里有呢。”益堂说。

“我们就是不计较,彼此都一样。我们就将钱财两字不放在心上。
这么一来,什么事也没有了。有谁家闹着要分的,我总是将我们的情
形告诉他,劝他们不要计较。益翁也只要对令郎开导开导……。”

“那~里……。”益堂摇头说。

“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说,于是恭敬地看着沛君的眼,“像你
们的弟兄,实在是少有的;我没有遇见过。你们简直是谁也没有一点
自私自利的心思,这就不容易……。”

“他们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益堂说。

“令弟仍然是忙?……”月生问。
“还是一礼拜十八点钟功课,外加九十三本作文,简直忙不过来。
这几天可是请假了,身热,大概是受了一点寒……。”

“我看这倒该小心些,”月生郑重地说。“今天的报上就说,现在时
症流行……”

“什么时症呢?”沛君吃惊了,赶忙地问。

“那我可说不清了。记得是什么热罢。”

沛君迈开步就奔向阅报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飞奔出去之后,向着秦益堂赞叹
着。“他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这样,家里那里还会
闹乱子。我就学不来……。”

“说是折在公债票上的钱不能开公账……。”益堂将纸煤子插在纸
煤管子里,恨恨地说。

办公室中暂时的寂静,不久就被沛君的步声和叫听差的声音震破
了。他仿佛已经有什么大难临头似的,说话有些口吃了,声音也发着
抖。他叫听差打电话给普悌思普大夫,请他即刻到同兴公寓张沛君那
里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着急,因为向来知道他虽然相信西医,而进款不
多,平时也节省,现在却请的是这里第一个有名而价贵的医生。于是
迎了出去,只见他脸色青青的站在外面听听差打电话。

“怎么了?”

“报上说……说流行的是猩……猩红热。我我午后来局的时,靖甫
就是满脸通红……。已经出门了么?请……请他们打电话找,请他即
刻来,同兴公寓,同兴公寓……。”

他听听差打完电话,便奔进办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为着
急,跟了进去。

“局长来时,请给我请假,说家里有病人,看医生……。”他胡乱
点着头,说。

“你去就是。局长也未必来。”月生说。

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已经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较量车价如平时一般,一看见一个稍微壮大,
似乎能走的车夫,问过价钱,便一脚跨上车去,道,“好。只要给我快
走!”

公寓却如平时一般,很平安,寂静;一个小伙计仍旧坐在门外拉
胡琴。他走进他兄弟的卧室,觉得心跳得更厉害,因为他脸上似乎见
得更通红了,而且发喘。他伸手去一摸他的头,又热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要紧罢?”靖甫问,眼里发出忧疑的光,显
系他自己也觉得不寻常了。

“不要紧的,……伤风罢了。”他支梧着回答说。

他平时是专爱破除迷信的,但此时却觉得靖甫的样子和说话都有
些不祥,仿佛病人自己就有了什么豫感。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
出,轻轻地叫了伙计,使他打电话去问医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还没有找到。”伙计在电话口边说。
沛君不但坐不稳,这时连立也不稳了;但他在焦急中,却忽而碰
着了一条生路:也许并不是猩红热。然而普大夫没有找到,……同寓
的白问山虽然是中医,或者于病名倒还能断定的,但是他曾经对他说
过好几回攻击中医的话:况且追请普大夫的电话,他也许已经听到
了……。

然而他终于去请白问山。

白问山却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边墨晶眼镜,同到靖甫的房里
来。他诊过脉,在脸上端详一回,又翻开衣服看了胸部,便从从容容
地告辞。沛君跟在后面,一直到他的房里。

他请沛君坐下,却是不开口。

“问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发问了。

“红斑痧。你看他已经‘见点’了。”

“那么,不是猩红热?”沛君有些高兴起来。

“他们西医叫猩红热,我们中医叫红斑痧。”

这立刻使他手脚觉得发冷。

“可以医么?”他愁苦地问。
“可以。不过这也要看你们府上的家运。”

他已经胡涂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竟请白问山开了药方,从他房
里走出;但当经过电话机旁的时候,却又记起普大夫来了。他仍然去
问医院,答说已经找到了,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须待明天早晨也说
不定的。然而他还叮嘱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进房去点起灯来看,靖甫的脸更觉得通红了,的确还现出更
红的点子,眼睑也浮肿起来。他坐着,却似乎所坐的是针毡;在夜的
渐就寂静中,在他的翘望中,每一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更使他听得
分明,有时竟无端疑为普大夫的汽车,跳起来去迎接。但是他还未走
到门口,那汽车却早经驶过去了;惘然地回身,经过院落时,见皓月
已经西升,邻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来加浓了他阴郁
的心地。

突然一声乌鸦叫。这是他平日常常听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个
乌鸦窠。但他现在却吓得几乎站住了,心惊肉跳地轻轻地走进靖甫的
房里时,见他闭了眼躺着,满脸仿佛都见得浮肿;但没有睡,大概是
听到脚步声了,忽然张开眼来,那两道眼光在灯光中异样地凄怆地发
闪。

“信么?”靖甫问。

“不,不。是我。”他吃惊,有些失措,吃吃地说,“是我。我想还
是去请一个西医来,好得快一点。他还没有来……。”

靖甫不答话,合了眼。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边,一切都静寂,只
听得病人的急促的呼吸声,和闹钟的札札地作响。忽而远远地有汽车
的汽笛发响了,使他的心立刻紧张起来,听它渐近,渐近,大概正到
门口,要停下了罢,可是立刻听出,驶过去了。这样的许多回,他知
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有如击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
狗叫的,有如鸭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鸡惊啼的,有如呜咽
的……。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么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
是怎样的声音的呢?

对面的寓客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打茶围去了。但夜却
已经很深了,连汽车也逐渐地减少。强烈的银白色的月光,照得纸窗
发白。

他在等待的厌倦里,身心的紧张慢慢地弛缓下来了,至于不再去
留心那些汽笛。但凌乱的思绪,却又乘机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
一定是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的。那么,家计怎么支持呢,靠自己一
个?虽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贵起来了……。自己的三个孩
子,他的两个,养活尚且难,还能进学校去读书么?只给一两个读书
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儿最聪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说是薄
待了兄弟的孩子……。

后事怎么办呢,连买棺木的款子也不够,怎么能够运回家,只好
暂时寄顿在义庄里……。

忽然远远地有一阵脚步声进来,立刻使他跳起来了,走出房去,
却知道是对面的寓客。

“先帝爷,在白帝城……。”

他一听到这低微高兴的吟声,便失望,愤怒,几乎要奔上去叱骂
他。但他接着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的皮鞋,
上面的微明里是一个高大的人,白脸孔,黑的络腮胡子。这正是普悌
思。

他像是得了宝贝一般,飞跑上去,将他领入病人的房中。两人都
站在床面前,他擎了洋灯,照着。

“先生,他发烧……。”沛君喘着说。

“什么时候,起的?”普悌思两手插在裤侧的袋子里,凝视着病人
的脸,慢慢地问。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声,略略按一按脉,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灯,照着他在
病人的脸上端详一回;又叫揭去被卧,解开衣服来给他看。看过之
后,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摩。

“Measles……”普悌思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疹子么?”他惊喜得声音也似乎发抖了。

“疹子。”

“就是疹子?……”

“疹子。”

“你原来没有出过疹子?……”

他高兴地刚在问靖甫时,普大夫已经走向书桌那边去了,于是也
只得跟过去。只见他将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拉过桌上的一张信笺,从
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就桌上飕飕地写了几个难以看清的字,
这就是药方。

“怕药房已经关了罢?”沛君接了方,问。

“明天不要紧。明天吃。”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咸的,不要吃。热退了之后,拿小
便,送到我的,医院里来,查一查,就是了。装在,干净的,玻璃瓶
里;外面,写上名字。”

普大夫且说且走,一面接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入衣袋里,一径出
去了。他送出去,看他上了车,开动了,然后转身,刚进店门,只听
得背后g g的两声,他才知道普悌思的汽车的叫声原来是牛吼似的。但
现在是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想。

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沛君仿佛万事都已做讫,周围都很平
安,心里倒是空空洞洞的模样。他将钱和药方交给跟着进来的伙计,
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亚药房去买药,因为这药房是普大夫指定的,说惟
独这一家的药品最可靠。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记住:美亚药房!”他跟在
出去的伙计后面,说。

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
切都很幽静。只有桌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
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他坐下不多久,忽又高兴起来。

“你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似
的,惊奇地问。

“……”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来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蒙胧的眼睛。
但他却不能即刻动弹,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
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满脸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
一个别的人。他解下枕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
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白帝城”的邻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
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好些……。”

“药还没有来么?”

“没有。”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已没有昨天那样
通红了。但自己的头却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
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
自背了一口棺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
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交口赞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
要跟去。他已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
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
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
有动。也想将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
般,转了几个圈,终于非浮上来不可:

——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上……。那孩子后
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的……。
——“ 我 决 不 至 于 昧 了 良 心 。 你 们 不 要 受 孩 子 的 诳 话 的
骗……。”他听得自己这样说。

——荷生就在他身边,他又举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似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
在对面,呼吸虽然急促,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似乎更用了大声札
札地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
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
道 , “ 索 士 寄 来 的 。 一 定 是 你 向 他 去 借 的 那 一 本 : 《 Sesame and
Lilies》。”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
在枕边,默默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
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
经充满了秦益堂的水烟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嚄!来了。令弟痊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
没有什么要紧。我和益翁正惦记着呢;都说:怎么还不见来?现在来
了,好了!但是,你看,你脸上的气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
少两样。”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
然一切也还是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
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
气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
他们学学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
该……。”益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那么,令
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
孩子也都出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
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
是一点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
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
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
沛君,我真是‘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
月生也跟过去,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
以资卫生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
弟的病。你们真是‘鹡鸰在原’……。”

“不!”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
的桌前,看着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离婚
·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发财发财!”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喜!爱姑也在这里……”

“阿阿,木公公!……”

庄木三和他的女儿——爱姑——刚从木莲桥头跨下航船去,船里
面就有许多声音一齐嗡的叫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
同时,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人的坐位来了。庄木三一面招呼,一面就
坐,将长烟管倚在船边;爱姑便坐在他左边,将两只钩刀样的脚正对
着八三摆成一个“八”字。

“木公公上城去?”一个蟹壳脸的问。

“不上城,”木公公有些颓唐似的,但因为紫糖色脸上原有许多皱
纹,所以倒也看不出什么大变化,“就是到庞庄去走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只是看他们。

“也还是为了爱姑的事么?”好一会,八三质问了。

“还是为她。……这真是烦死我了,已经闹了整三年,打过多少回
架,说过多少回和,总是不落局……。”

“这回还是到慰老爷家里去?……。”
“还是到他家。他给他们说和也不止一两回了,我都不依。这倒没
有什么。这回是他家新年会亲,连城里的七大人也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睁大了。“他老人家也出来说话了么?……
那是……。其实呢,去年我们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总算已经出了一
口恶气。况且爱姑回到那边去,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味儿……。”他于
是顺下眼睛去。

“ 我 倒并 不 贪 图 回 到那边去,八三哥!” 爱姑愤愤地昂起头 ,
说,“我是赌气。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
么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
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了么?他不能像慰老爷似的
不通,只说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说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
看七大人说谁不错!”

八三被说服了,再开不得口。

只有潺潺的船头激水声;船里很静寂。庄木三伸手去摸烟管,装
上烟。

斜对面,挨八三坐着的一个胖子便从肚兜里掏出一柄打火刀,打
着火线,给他按在烟斗上。

“对对。”(“对对”是“对不起对不起”之略,或“得罪得罪”的合
音:未详。——作者原注)木三点头说。

“我们虽然是初会,木叔的名字却是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
说。“是的,这里沿海三六十八村,谁不知道?施家的儿子姘上了寡
妇,我们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带了六位儿子去拆平了他家的灶,谁不
说应该?……你老人家是高门大户都走得进的,脚步开阔,怕他们甚
的!……”
“你这位阿叔真通气,”爱姑高兴地说,“我虽然不认识你这位阿叔
是谁。”

“我叫汪得贵。”胖子连忙说。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闹得他
们家败人亡!慰老爷不是劝过我四回么?连爹也看得赔贴的钱有点头
昏眼热了……。”

“你这妈的!”木三低声说。

“可是我听说去年年底施家送给慰老爷一桌酒席哩,八公公。”蟹
壳脸道。

“那不碍事。”汪得贵说,“酒席能塞得人发昏么?酒席如果能塞得
人发昏,送大菜又怎样?他们知书识理的人是专替人家讲公道话的,
譬如,一个人受众人欺侮,他们就出来讲公道话,倒不在乎有没有酒
喝。去年年底我们敝村的荣大爷从北京回来,他见过大场面的,不像
我们乡下人一样。他就说,那边的第一个人物要算光太太,又
硬……。”

“汪家汇头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声叫着,船已经要停下来。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烟管,从中舱一跳,随着前进的
船走在岸上了。

“对对!”他还向船里面的人点头,说。

船便在新的静寂中继续前进;水声又很听得出了,潺潺的。八三
开始打磕睡了,渐渐地向对面的钩刀式的脚张开了嘴。前舱中的两个
老女人也低声哼起佛号来,她们撷着念珠,又都看爱姑,而且互视,
努嘴,点头。

爱姑瞪着眼看定篷顶,大半正在悬想将来怎样闹得他们家败人
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无路。慰老爷她是不放在眼里的,
见过两回,不过一个团头团脑的矮子:这种人本村里就很多,无非脸
色比他紫黑些。

庄木三的烟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的烟油吱吱地叫了,还吸
着。他知道一过汪家汇头,就到庞庄;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阁也确乎已
经望得见。庞庄,他到过许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爷。他还记得
女儿的哭回来,他的亲家和女婿的可恶,后来给他们怎样地吃亏。想
到这里,过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开,一到惩治他亲家这一局,他向来
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这回却不,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一个胖胖的七
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

船在继续的寂静中继续前进;独有念佛声却宏大起来;此外一
切,都似乎陪着木叔和爱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罢,庞庄到了。”

木三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面前已是魁星阁了。

他跳上岸,爱姑跟着,经过魁星阁下,向着慰老爷家走。朝南走
过三十家门面,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早望见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
篷船。

他们跨进黑油大门时,便被邀进门房去;大门后已经坐满着两桌
船夫和长年。爱姑不敢看他们,只是溜了一眼,倒也并不见有“老畜
生”和“小畜生”的踪迹。
当工人搬出年糕汤来时,爱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
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
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道话的。我要细细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
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起……。”

她喝完年糕汤;知道时机将到。果然,不一会,她已经跟着一个
长年,和她父亲经过大厅,又一弯,跨进客厅的门槛去了。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
挂发闪。在这些中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
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
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
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定是擦着猪油
的。

“这就是‘屁塞’,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
正拿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接着
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
浸’……。”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头,一个自然是慰老爷;还有几位
少爷们,因为被威光压得像瘪臭虫了,爱姑先前竟没有见。

她不懂后一段话;无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银浸”,便偷
空向四处一看望,只见她后面,紧挨着门旁的墙壁,正站着“老畜
生”和“小畜生”。虽然只一瞥,但较之半年前偶然看见的时候,分明都
见得苍老了。

接着大家就都从“水银浸”周围散开;慰老爷接过“屁塞”,坐下,
用指头摩挲着,转脸向庄木三说话。
“就是你们两个么?”

“是的。”

“你的儿子一个也没有来?”

“他们没有工夫。”

“本来新年正月又何必来劳动你们。但是,还是只为那件事,……
我想,你们也闹得够了。不是已经有两年多了么?我想,冤仇是宜解
不宜结的。爱姑既然丈夫不对,公婆不喜欢……。也还是照先前说过
那样:走散的好。我没有这么大面子,说不通。七大人是最爱讲公道
话的,你们也知道。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一样。可是七大
人说,两面都认点晦气罢,叫施家再添十块钱: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没有这么便宜。这
话只有我们的七大人肯说。”

七大人睁起细眼,看着庄木三,点点头。

爱姑觉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时沿海的居民对他都有几分
惧怕的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在这里竟说不出话。她以为这是大可不必
的;她自从听到七大人的一段议论之后,虽不很懂,但不知怎的总觉
得他其实是和蔼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样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她勇敢起来了。“不像我们乡下
人。我是有冤无处诉;倒正要找七大人讲讲。自从我嫁过去,真是低
头进,低头出,一礼不缺。他们就是专和我作对,一个个都像个‘气杀
钟馗’。那年的黄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鸡,那里是我没有关好吗?那是
那只杀头癞皮狗偷吃糠拌饭,拱开了鸡橱门。那‘小畜生’不分青红皂
白,就夹脸一嘴巴……。”

七大人对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缘故的。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鉴;知书识理的人
什么都知道。他就是着了那滥婊子的迷,要赶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礼
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那么容易吗?……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
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紧。县里不行,还有府里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爷仰起脸来说。“爱姑,你要是
不转头,没有什么便宜的。你就总是这模样。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
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打官司打到府里,难道官府就不会问问七大
人么?那时候是,‘公事公办’,那是,……你简直……。”

“那我就拚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

“那倒并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这才慢慢地说了。“年纪青青。一
个人总要和气些:‘和气生财’。对不对?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直已
经是‘天外道理’了。要不然,公婆说‘走!’就得走。莫说府里,就是上
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你要不信,他就是刚从北京洋学堂里回
来的,自己问他去。”于是转脸向着一个尖下巴的少爷道,“对不对?”

“的的确确。”尖下巴少爷赶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声说。

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说话,弟兄不敢来,慰老爷是
原本帮他们的,七大人又不可靠,连尖下巴少爷也低声下气地像一个
瘪臭虫,还打“顺风锣”。但她在胡里胡涂的脑中,还仿佛决定要作一
回最后的奋斗。
“怎么连七大人……。”她满眼发了惊疑和失望的光。“是的……。
我知道,我们粗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
老发昏了。就专凭他们‘老畜生’‘小畜生’摆布;他们会报丧似的急急忙
忙钻狗洞,巴结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后面的“小畜生”忽然说话了。“她在
大人面前还是这样。那在家里是,简直闹得六畜不安。叫我爹是‘老畜
生’ ,叫我是口口声声‘ 小畜生’ ,‘ 逃生子’ (私生儿。——作者原
注)。”

“那个‘娘滥十十万人生’的叫你‘逃生子’?”爱姑回转脸去大声说,
便又向着七大人道,“我还有话要当大众面前说说哩。他那里有好声好
气呵,开口‘贱胎’,闭口‘娘杀’。自从结识了那婊子,连我的祖宗都入
起来了。七大人,你给我批评批评,这……。”

她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住口,因为她看见七大人忽然两眼向上一
翻,圆脸一仰,细长胡子围着的嘴里同时发出一种高大摇曳的声音来
了。

“来~兮!”七大人说。

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都变
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一般,但又知道这实在是自己错。

立刻进来一个蓝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对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
像一根木棍。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七大人将嘴一动,但谁也听不清说什
么。然而那男人,却已经听到了,而且这命令的力量仿佛又已钻进了
他的骨髓里,将身子牵了两牵,“毛骨耸然”似的;一面答应道:
“是。”他倒退了几步,才翻身走出去。

爱姑知道意外的事情就要到来,那事情是万料不到,也防不了
的。她这时才又知道七大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
放肆,太粗卤了。她非常后悔,不由的自己说:

“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她的话虽然微细得如丝,慰老爷却像听
到霹雳似的了;他跳了起来。

“对呀!七大人也真公平;爱姑也真明白!”他夸赞着,便向庄木
三,“老木,那你自然是没有什么说的了,她自己已经答应。我想你红
绿帖是一定已经带来了的,我通知过你。那么,大家都拿出来……。”

爱姑见她爹便伸手到肚兜里去掏东西;木棍似的那男人也进来
了,将小乌龟模样的一个漆黑的扁的小东西递给七大人。爱姑怕事情
有变故,连忙去看庄木三,见他已经在茶几上打开一个蓝布包裹,取
出洋钱来。

七大人也将小乌龟头拔下,从那身子里面倒一点东西在掌心上;
木棍似的男人便接了那扁东西去。七大人随即用那一只手的一个指头
蘸着掌心,向自己的鼻孔里塞了两塞,鼻孔和人中立刻黄焦焦了。他
皱着鼻子,似乎要打喷嚏。

庄木三正在数洋钱。慰老爷从那没有数过的一叠里取出一点来,
交还了“老畜生”;又将两份红绿帖子互换了地方,推给两面,嘴里说
道:

“你们都收好。老木,你要点清数目呀。这不是好当玩意儿的,银
钱事情……。”
“呃啾”的一声响,爱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喷嚏了,但不由得转过
眼去看。只见七大人张着嘴,仍旧在那里皱鼻子,一只手的两个指头
却撮着一件东西,就是那“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在鼻子
旁边摩擦着。

好容易,庄木三点清了洋钱;两方面各将红绿帖子收起,大家的
腰骨都似乎直得多,原先收紧着的脸相也宽懈下来,全客厅顿然见得
一团和气了。

“好!事情是圆功了。”慰老爷看见他们两面都显出告别的神气,
便吐一口气,说。“那么,嗡,再没有什么别的了。恭喜大吉,总算解
了一个结。你们要走了么?不要走,在我们家里喝了新年喜酒去:这
是难得的。”

“我们不喝了。存着,明年再来喝罢。”爱姑说。

“谢谢慰老爷。我们不喝了。我们还有事情……。”庄木三,“老畜
生”和“小畜生”,都说着,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唔?怎么?不喝一点去么?”慰老爷还注视着走在最后的爱姑,
说。

“是的,不喝了。谢谢慰老爷。”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五十
四期。
补天
·


女娲忽然醒来了。

伊似乎是从梦中惊醒的,然而已经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只是很懊
恼,觉得有什么不足,又觉得有什么太多了。煽动的和风,暖暾的将
伊的气力吹得弥漫在宇宙里。

伊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
后面忽明忽灭的眼。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
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
白的月亮。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

地上都嫩绿了,便是不很换叶的松柏也显得格外的娇嫩。桃红和
青白色的斗大的杂花,在眼前还分明,到远处可就成为斑斓的烟霭
了。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伊想着,猛然间站立起来
了,擎上那非常圆满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一个欠伸,天空便突
然失了色,化为神异的肉红,暂时再也辨不出伊所在的处所。

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
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波涛都惊异,起伏得很有秩
序了,然而浪花溅在伊身上。这纯白的影子在海水里动摇,仿佛全体
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但伊自己并没有见,只是不由的跪下一足,
伸手掬起带水的软泥来,同时又揉捏几回,便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
小东西在两手里。

“阿,阿!”伊固然以为是自己做的,但也疑心这东西就白薯似的
原在泥土里,禁不住很诧异了。

然而这诧异使伊喜欢,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继续着伊的事业,
呼吸吹嘘着,汗混和着……

“Nga!nga!”那些小东西可是叫起来了。
“阿,阿!”伊又吃了惊,觉得全身的毛孔中无不有什么东西飞
散,于是地上便罩满了乳白色的烟云,伊才定了神,那些小东西也住
了口。

“Akon, Agon!”有些东西向伊说。

“阿阿,可爱的宝贝。”伊看定他们,伸出带着泥土的手指去拨他
肥白的脸。

“Uvu, Ahaha!”他们笑了。这是伊第一回在天地间看见的笑,于是
自己也第一回笑得合不上嘴唇来。

伊一面抚弄他们,一面还是做,被做的都在伊的身边打圈,但他
们渐渐的走得远,说得多了,伊也渐渐的懂不得,只觉得耳朵边满是
嘈杂的嚷,嚷得颇有些头昏。

伊在长久的欢喜中,早已带着疲乏了。几乎吹完了呼吸,流完了
汗,而况又头昏,两眼便蒙胧起来,两颊也渐渐的发了热,自己觉得
无所谓了,而且不耐烦。然而伊还是照旧的不歇手,不自觉的只是
做。

终于,腰腿的酸痛逼得伊站立起来,倚在一座较为光滑的高山
上,仰面一看,满天是鱼鳞样的白云,下面则是黑压压的浓绿。伊自
己也不知道怎样,总觉得左右不如意了,便焦躁的伸出手去,信手一
拉,拔起一株从山上长到天边的紫藤,一房一房的刚开着大不可言的
紫花,伊一挥,那藤便横搭在地面上,遍地散满了半紫半白的花瓣。

伊接着一摆手,紫藤便在泥和水里一翻身,同时也溅出拌着水的
泥土来,待到落在地上,就成了许多伊先前做过了一般的小东西,只
是大半呆头呆脑,獐头鼠目的有些讨厌。然而伊不暇理会这等事了,
单是有趣而且烦躁,夹着恶作剧的将手只是抡,愈抡愈飞速了,那藤
便拖泥带水的在地上滚,像一条给沸水烫伤了的赤练蛇。泥点也就暴
雨似的从藤身上飞溅开来,还在空中便成了哇哇地啼哭的小东西,爬
来爬去的撒得满地。

伊近于失神了,更其抡,但是不独腰腿痛,连两条臂膊也都乏了
力,伊于是不由的蹲下身子去,将头靠着高山,头发漆黑的搭在山顶
上,喘息一回之后,叹一口气,两眼就合上了。紫藤从伊的手里落了
下来,也困顿不堪似的懒洋洋的躺在地面上。


轰!

在这天崩地塌价的声音中,女娲猛然醒来,同时也就向东南方直
溜下去了。伊伸了脚想踏住,然而什么也踹不到,连忙一舒臂揪住了
山峰,这才没有再向下滑的形势。

但伊又觉得水和沙石都从背后向伊头上和身边滚泼过去了,略一
回头,便灌了一口和两耳朵的水,伊赶紧低了头,又只见地面不住的
动摇。幸而这动摇也似乎平静下去了,伊向后一移,坐稳了身子,这
才挪出手来拭去额角上和眼睛边的水,细看是怎样的情形。

情形很不清楚,遍地是瀑布般的流水;大概是海里罢,有几处更
站起很尖的波浪来。伊只得呆呆的等着。

可是终于大平静了,大波不过高如从前的山,像是陆地的处所便
露出棱棱的石骨。伊正向海上看,只见几座山奔流过来,一面又在波
浪堆里打旋子。伊恐怕那些山碰了自己的脚,便伸手将他们撮住,望
那山坳里,还伏着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
伊将手一缩,拉近山来仔细的看,只见那些东西旁边的地上吐得
很狼藉,似乎是金玉的粉末,又夹杂些嚼碎的松柏叶和鱼肉。他们也
慢慢的陆续抬起头来了,女娲圆睁了眼睛,好容易才省悟到这便是自
己先前所做的小东西,只是怪模怪样的已经都用什么包了身子,有几
个还在脸的下半截长着雪白的毛毛了,虽然被海水粘得像一片尖尖的
白杨叶。

“阿,阿!”伊诧异而且害怕的叫,皮肤上都起粟,就像触着一支
毛刺虫。

“上真救命……”一个脸的下半截长着白毛的昂了头,一面呕吐,
一面断断续续的说,“救命……臣等……是学仙的。谁料坏劫到来,天
地分崩了。……现在幸而……遇到上真,……请救蚁命,……并赐
仙……仙药……”他于是将头一起一落的做出异样的举动。

伊都茫然,只得又说,“什么?”

他们中的许多也都开口了,一样的是一面呕吐,一面“上真上
真”的只是嚷,接着又都做出异样的举动。伊被他们闹得心烦,颇后悔
这一拉,竟至于惹了莫名其妙的祸。伊无法可想的向四处看,便看见
有一队巨鳌正在海面上游玩,伊不由得喜出望外了,立刻将那些山都
搁在他们的脊梁上,嘱咐道,“给我驼到平稳点的地方去罢!”巨鳌们
似乎点一点头,成群结队的驼远了。可是先前拉得过于猛,以致从山
上摔下一个脸有白毛的来,此时赶不上,又不会凫水,便伏在海边自
己打嘴巴。这倒使女娲觉得可怜了,然而也不管,因为伊实在也没有
工夫来管这些事。

伊嘘一口气,心地较为轻松了,再转过眼光来看自己的身边,流
水已经退得不少,处处也露出广阔的土石,石缝里又嵌着许多东西,
有的是直挺挺的了,有的却还在动。伊瞥见有一个正在白着眼睛呆看
伊;那是遍身多用铁片包起来的,脸上的神情似乎很失望而且害怕。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顺便的问。

“呜呼,天降丧。”那一个便凄凉可怜的说,“颛顼不道,抗我后,
我后躬行天讨,战于郊,天不祐德,我师反走,……”

“什么?”伊向来没有听过这类话,非常诧异了。

“我师反走,我后爰以厥首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我后亦
殂落。呜呼,是实惟……”

“够了够了,我不懂你的意思。”伊转过脸去了,却又看见一个高
兴而且骄傲的脸,也多用铁片包了全身的。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到此时才知道这些小东西竟会变这么花
样不同的脸,所以也想问出别样的可懂的答话来。

“人心不古,康回实有豕心,觑天位,我后躬行天讨,战于郊,天
实祐德,我师攻战无敌,殛康回于不周之山。”

“什么?”伊大约仍然没有懂。

“人心不古,……”

“够了够了,又是这一套!”伊气得从两颊立刻红到耳根,火速背
转头,另外去寻觅,好容易才看见一个不包铁片的东西,身子精光,
带着伤痕还在流血,只是腰间却也围着一块破布片。他正从别一个直
挺挺的东西的腰间解下那破布来,慌忙系上自己的腰,但神色倒也很
平淡。
伊料想他和包铁片的那些是别一种,应该可以探出一些头绪了,
便问道: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怎么一回事呵。”他略一抬头,说。

“那刚才闹出来的是?……”

“那刚才闹出来的么?”

“是打仗罢?”伊没有法,只好自己来猜测了。

“打仗罢?”然而他也问。

女娲倒抽了一口冷气,同时也仰了脸去看天。天上一条大裂纹,
非常深,也非常阔。伊站起来,用指甲去一弹,一点不清脆,竟和破
碗的声音相差无几了。伊皱着眉心,向四面察看一番,又想了一会,
便拧去头发里的水,分开了搭在左右肩膀上,打起精神来向各处拔芦
柴:伊已经打定了“修补起来再说”的主意了。

伊从此日日夜夜堆芦柴,柴堆高多少,伊也就瘦多少,因为情形
不比先前,——仰面是歪斜开裂的天,低头是龌龊破烂的地,毫没有
一些可以赏心悦目的东西了。

芦柴堆到裂口,伊才去寻青石头。当初本想用和天一色的纯青石
的,然而地上没有这么多,大山又舍不得用,有时到热闹处所去寻些
零碎,看见的又冷笑,痛骂,或者抢回去,甚而至于还咬伊的手。伊
于是只好搀些白石,再不够,便凑上些红黄的和灰黑的,后来总算将
就的填满了裂口,止要一点火,一熔化,事情便完成,然而伊也累得
眼花耳响,支持不住了。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伊坐在一座山顶上,两手捧
着头,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这时昆仑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还没有熄,西边的天际都通红。伊
向西一瞟,决计从那里拿过一株带火的大树来点芦柴积,正要伸手,
又觉得脚趾上有什么东西刺着了。

伊顺下眼去看,照例是先前所做的小东西,然而更异样了,累累
坠坠的用什么布似的东西挂了一身,腰间又格外挂上十几条布,头上
也罩着些不知什么,顶上是一块乌黑的小小的长方板,手里拿着一片
物件,刺伊脚趾的便是这东西。

那顶着长方板的却偏站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向上看,见伊一顺眼,
便仓皇的将那小片递上来了。伊接过来看时,是一条很光滑的青竹
片,上面还有两行黑色的细点,比槲树叶上的黑斑小得多。伊倒也很
佩服这手段的细巧。

“这是什么?”伊还不免于好奇,又忍不住要问了。

顶长方板的便指着竹片,背诵如流的说道,“裸裎淫佚,失德蔑礼
败度,禽兽行。国有常刑,惟禁!”

女娲对那小方板瞪了一眼,倒暗笑自己问得太悖了,伊本已知道
和这类东西扳谈,照例是说不通的,于是不再开口,随手将竹片搁在
那头顶上面的方板上,回手便从火树林里抽出一株烧着的大树来,要
向芦柴堆上去点火。

忽而听到呜呜咽咽的声音了,可也是闻所未闻的玩艺,伊姑且向
下再一瞟,却见方板底下的小眼睛里含着两粒比芥子还小的眼泪。因
为这和伊先前听惯的“nga nga”的哭声大不同了,所以竟不知道这也是一
种哭。
伊就去点上火,而且不止一地方。

火势并不旺,那芦柴是没有干透的,但居然也烘烘的响,很久很
久,终于伸出无数火焰的舌头来,一伸一缩的向上舔,又很久,便合
成火焰的重台花,又成了火焰的柱,赫赫的压倒了昆仑山上的红光。
大风忽地起来,火柱旋转着发吼,青的和杂色的石块都一色通红了,
饴糖似的流布在裂缝中间,像一条不灭的闪电。

风和火势卷得伊的头发都四散而且旋转,汗水如瀑布一般奔流,
大光焰烘托了伊的身躯,使宇宙间现出最后的肉红色。

火柱逐渐上升了,只留下一堆芦柴灰。伊待到天上一色青碧的时
候,才伸手去一摸,指面上却觉得还很有些参差。

“养回了力气,再来罢。……”伊自己想。

伊于是弯腰去捧芦灰了,一捧一捧的填在地上的大水里,芦灰还
未冷透,蒸得水澌澌的沸涌,灰水泼满了伊的周身。大风又不肯停,
夹着灰扑来,使伊成了灰土的颜色。

“吁!……”伊吐出最后的呼吸来。

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
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但不
知道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这时候,伊的以自己用尽了自己一切的躯
壳,便在这中间躺倒,而且不再呼吸了。

上下四方是死灭以上的寂静。


有一日,天气很寒冷,却听到一点喧嚣,那是禁军终于杀到了,
因为他们等候着望不见火光和烟尘的时候,所以到得迟。他们左边一
柄黄斧头,右边一柄黑斧头,后面一柄极大极古的大纛,躲躲闪闪的
攻到女娲死尸的旁边,却并不见有什么动静。他们就在死尸的肚皮上
扎了寨,因为这一处最膏腴,他们检选这些事是很伶俐的。然而他们
却突然变了口风,说惟有他们是女娲的嫡派,同时也就改换了大纛旗
上的科斗字,写道“女娲氏之肠”。

落在海岸上的老道士也传了无数代了。他临死的时候,才将仙山
被巨鳌背到海上这一件要闻传授徒弟,徒弟又传给徒孙,后来一个方
士想讨好,竟去奏闻了秦始皇,秦始皇便教方士去寻去。

方士寻不到仙山,秦始皇终于死掉了;汉武帝又教寻,也一样的
没有影。

大约巨鳌们是并没有懂得女娲的话的,那时不过偶尔凑巧的点了
点头。模模胡胡的背了一程之后,大家便走散去睡觉,仙山也就跟着
沉下了,所以直到现在,总没有人看见半座神仙山,至多也不外乎发
见了若干野蛮岛。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报四周记念增刊》。
奔月
·


聪明的牲口确乎知道人意,刚刚望见宅门,那马便立刻放缓脚步
了,并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时垂了头,一步一顿,像捣米一样。

暮霭笼罩了大宅,邻屋上都腾起浓黑的炊烟,已经是晚饭时候。
家将们听得马蹄声,早已迎了出来,都在宅门外垂着手直挺挺地站
着。羿在垃圾堆边懒懒地下了马,家将们便接过缰绳和鞭子去。他刚
要跨进大门,低头看看挂在腰间的满壶的簇新的箭和网里的三匹乌老
鸦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里就非常踌蹰。但到底硬着头皮,大踏
步走进去了;箭在壶里豁朗豁朗地响着。

刚到内院,他便见嫦娥在圆窗里探了一探头。他知道她眼睛快,
一定早瞧见那几匹乌鸦的了,不觉一吓,脚步登时也一停,——但只
得往里走。使女们都迎出来,给他卸了弓箭,解下网兜。他仿佛觉得
她们都在苦笑。

“太太……。”他擦过手脸,走进内房去,一面叫。

嫦娥正在看着圆窗外的暮天,慢慢回过头来,似理不理的向他看
了一眼,没有答应。

这种情形,羿倒久已习惯的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旧走近
去,坐在对面的铺着脱毛的旧豹皮的木榻上,搔着头皮,支支吾吾地
说——

“今天的运气仍旧不见佳,还是只有乌鸦……。”
“哼!”嫦娥将柳眉一扬,忽然站起来,风似的往外走,嘴里咕噜
着,“又是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你去问问去,谁家是一
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
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

“太太,”羿赶紧也站起,跟在后面,低声说,“不过今天倒还好,
另外还射了一匹麻雀,可以给你做菜的。女辛!”他大声地叫使
女,“你把那一匹麻雀拿过来请太太看!”

野味已经拿到厨房里去了,女辛便跑去挑出来,两手捧着,送在
嫦娥的眼前。

“哼!”她瞥了一眼,慢慢地伸手一捏,不高兴地说,“一团糟!不
是全都粉碎了么?肉在哪里?”

“是的,”羿很惶恐,“射碎的。我的弓太强,箭头太大了。”

“你不能用小一点的箭头的么?”

“我没有小的。自从我射封豕长蛇……。”

“这是封豕长蛇么?”她说着,一面回转头去对着女辛道,“放一碗
汤罢!”便又退回房里去了。

只有羿呆呆地留在堂屋里,靠壁坐下,听着厨房里柴草爆炸的声
音。他回忆半年的封豕是多么大,远远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冈,如果那
时不去射杀它,留到现在,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饭菜。还有
长蛇,也可以做羹喝……。

女乙来点灯了,对面墙上挂着的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
机,长剑,短剑,便都在昏暗的灯光中出现。羿看了一眼,就低了
头,叹一口气;只见女辛搬进夜饭来,放在中间的案上,左边是五大
碗白面;右边两大碗,一碗汤;中央是一大碗乌鸦肉做的炸酱。

羿吃着炸酱面,自己觉得确也不好吃;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酱是
看也不看,只用汤泡了面,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觉得她脸上仿佛
比往常黄瘦些,生怕她生了病。

到二更时,她似乎和气一些了,默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旁
边的木榻上,手摩着脱毛的旧豹皮。

“唉,”他和蔼地说,“这西山的文豹,还是我们结婚以前射得的,
那时多么好看,全体黄金光。”他于是回想当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个
掌,驼留峰,其余的就都赏给使女和家将们。后来大动物射完了,就
吃野猪兔山鸡;射法又高强,要多少有多少。“唉,”他不觉叹息,“我
的箭法真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时谁料到只剩下乌鸦做
菜……。”

“哼。”嫦娥微微一笑。

“今天总还要算运气的,”羿也高兴起来,“居然猎到一只麻雀。这
是远绕了三十里路才找到的。”

“你不能走得更远一点的么?!”

“对。太太。我也这样想。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醒得早,那
就叫醒我。我准备再远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獐子兔子。……但是,
怕也难。当我射封豕长蛇的时候,野兽是那么多。你还该记得罢,丈
母的门前就常有黑熊走过,叫我去射了好几回……。”

“是么?”嫦娥似乎不大记得。
“谁料到现在竟至于精光的呢。想起来,真不知道将来怎么过日
子。我呢,倒不要紧,只要将那道士送给我的金丹吃下去,就会飞
升 。 但 是 我 第 一 先 得 替 你 打 算 , …… 所 以 我 决 计 明 天 再 走 得 远 一
点……。”

“哼。”嫦娥已经喝完水,慢慢躺下,合上眼睛了。

残膏的灯火照着残妆,粉有些褪了,眼圈显得微黄,眉毛的黛色
也仿佛两边不一样。但嘴唇依然红得如火;虽然并不笑,颊上也还有
浅浅的酒窝。

“唉唉,这样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给她吃乌鸦的炸酱面……。”羿
想着,觉得惭愧,两颊连耳根都热起来。


过了一夜就是第二天。

羿忽然睁开眼睛,只见一道阳光斜射在西壁上,知道时候不早
了;看看嫦娥,兀自摊开了四肢沉睡着。他悄悄地披上衣服,爬下豹
皮榻,躄出堂前,一面洗脸,一面叫女庚去吩咐王升备马。

他因为事情忙,是早就废止了朝食的;女乙将五个炊饼,五株葱
和一包辣酱都放在网兜里,并弓箭一齐替他系在腰间。他将腰带紧了
一紧,轻轻地跨出堂外面,一面告诉那正从对面进来的女庚道——

“我今天打算到远地方去寻食物去,回来也许晚一些。看太太醒
后,用过早点心,有些高兴的时候,你便去禀告,说晚饭请她等一
等,对不起得很。记得么?你说:对不起得很。”

他快步出门,跨上马,将站班的家将们扔在脑后,不一会便跑出
村庄了。前面是天天走熟的高粱田,他毫不注意,早知道什么也没有
的。加上两鞭,一径飞奔前去,一气就跑了六十里上下,望见前面有
一簇很茂盛的树林,马也喘气不迭,浑身流汗,自然慢下去了。大约
又走了十多里,这才接近树林,然而满眼是胡蜂,粉蝶,蚂蚁,蚱
蜢,那里有一点禽兽的踪迹。他望见这一块新地方时,本以为至少总
可以有一两匹狐儿兔儿的,现在才知道又是梦想。他只得绕出树林,
看那后面却又是碧绿的高粱田,远处散点着几间小小的土屋。风和日
暖,鸦雀无声。

“倒楣!”他尽量地大叫了一声,出出闷气。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他即刻心花怒放了,远远地望见一间土屋外
面的平地上,的确停着一匹飞禽,一步一啄,像是很大的鸽子。他慌
忙拈弓搭箭,引满弦,将手一放,那箭便流星般出去了。

这是无须迟疑的,向来有发必中;他只要策马跟着箭路飞跑前
去,便可以拾得猎物。谁知道他将要临近,却已有一个老婆子捧着带
箭的大鸽子,大声嚷着,正对着他的马头抢过来。

“你是谁哪?怎么把我家的顶好的黑母鸡射死了?你的手怎的有这
么闲哪?……”

羿的心不觉跳了一跳,赶紧勒住马。

“阿呀!鸡么?我只道是一只鹁鸪。”他惶恐地说。

“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岁了罢。”

“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

“你真是枉长白大!连母鸡也不认识,会当作鹁鸪!你究竟是谁
哪?”
“我就是夷羿。”他说着,看看自己所射的箭,是正贯了母鸡的
心,当然死了,末后的两个字便说得不大响亮;一面从马上跨下来。

“夷羿?……谁呢?我不知道。”她看着他的脸,说。

“有些人是一听就知道的。尧爷的时候,我曾经射死过几匹野猪,
几条蛇……。”

“哈哈,骗子!那是逢蒙老爷和别人合伙射死的。也许有你在内
罢;但你倒说是你自己了,好不识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过近几年时常到我那里来走走,我
并没有和他合伙,全不相干的。”

“说诳。近来常有人说,我一月就听到四五回。”

“那也好。我们且谈正经事罢。这鸡怎么办呢?”

“赔。这是我家最好的母鸡,天天生蛋。你得赔我两柄锄头,三个
纺锤。”

“老太太,你瞧我这模样,是不耕不织的,那里来的锄头和纺锤。
我身边又没有钱,只有五个炊饼,倒是白面做的,就拿来赔了你的
鸡,还添上五株葱和一包甜辣酱。你以为怎样?……”他一只手去网兜
里掏炊饼,伸出那一只手去取鸡。

老婆子看见白面的炊饼,倒有些愿意了,但是定要十五个。磋商
的结果,好容易才定为十个,约好至迟明天正午送到,就用那射鸡的
箭作抵押。羿这时才放了心,将死鸡塞进网兜里,跨上鞍鞒,回马就
走,虽然肚饿,心里却很喜欢,他们不喝鸡汤实在已经有一年多了。
他绕出树林时,还是下午,于是赶紧加鞭向家里走;但是马力乏
了,刚到走惯的高粱田近旁,已是黄昏时候。只见对面远处有人影子
一闪,接着就有一枝箭忽地向他飞来。

羿并不勒住马,任它跑着,一面却也拈弓搭箭,只一发,只听得
铮的一声,箭尖正触着箭尖,在空中发出几点火花,两枝箭便向上挤
成一个“人”字,又翻身落在地上了。第一箭刚刚相触,两面立刻又来
了第二箭,还是铮的一声,相触在半空中。那样地射了九箭,羿的箭
都用尽了;但他这时已经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对面,却还有一枝箭搭
在弦上正在瞄准他的咽喉。

“哈哈,我以为他早到海边摸鱼去了,原来还在这些地方干这些勾
当,怪不得那老婆子有那些话……。”羿想。

那时快,对面是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飕的一声,径向羿的咽喉
飞过来。也许是瞄准差了一点了,却正中了他的嘴;一个筋斗,他带
箭掉下马去了,马也就站住。

逢蒙见羿已死,便慢慢地躄过来,微笑着去看他的死脸,当作喝
一杯胜利的白干。

刚在定睛看时,只见羿张开眼,忽然直坐起来。

“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着说,“难道连我的‘啮镞
法’都没有知道么?这怎么行。你闹这些小玩艺儿是不行的,偷去的拳
头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练练才好。”

“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胜者低声说。

“哈哈哈!”他一面大笑,一面站了起来,“又是引经据典。但这些
话你只可以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捣什么鬼?俺向来就只是打猎,没
有弄过你似的剪径的玩艺儿……。”他说着,又看看网兜里的母鸡,倒
并没有压坏,便跨上马,径自走了。

“……你打了丧钟!……”远远地还送来叫骂。

“真不料有这样没出息。青青年纪,倒学会了诅咒,怪不得那老婆
子会那么相信他。”羿想着,不觉在马上绝望地摇了摇头。


还没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经昏黑;蓝的空中现出明星来,长庚
在西方格外灿烂。马只能认着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精疲力竭,自
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却在天际渐渐吐出银白的清辉。

“讨厌!”羿听到自己的肚子里骨碌骨碌地响了一阵,便在马上焦
躁了起来。“偏是谋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无聊事,白费工夫!”他将
两腿在马肚子上一磕,催它快走,但马却只将后半身一扭,照旧地慢
腾腾。

“嫦娥一定生气了,你看今天多么晚。”他想。“说不定要装怎样的
脸给我看哩。但幸而有这一只小母鸡,可以引她高兴。我只要说:太
太,这是我来回跑了二百里路才找来的。不,不好,这话似乎太逞
能。”

他望见人家的灯火已在前面,一高兴便不再想下去了。马也不待
鞭策,自然飞奔。圆的雪白的月亮照着前途,凉风吹脸,真是比大猎
回来时还有趣。

马自然而然地停在垃圾堆边;羿一看,仿佛觉得异样,不知怎地
似乎家里乱毵毵。迎出来的也只有一个赵富。

“怎的?王升呢?”他奇怪地问。
“王升到姚家找太太去了。”

“什么?太太到姚家去了么?”羿还呆坐在马上,问。

“喳……。”他一面答应着,一面去接马缰和马鞭。

羿这才爬下马来,跨进门,想了一想,又回过头去问道——

“不是等不迭了,自己上饭馆去了么?”

“喳。三个饭馆,小的都去问过了,没有在。”

羿低了头,想着,往里面走,三个使女都惶惑地聚在堂前。他便
很诧异,大声的问道——

“你们都在家么?姚家,太太一个人不是向来不去的么?”

她们不回答,只看看他的脸,便来给他解下弓袋和箭壶和装着小
母鸡的网兜。羿忽然心惊肉跳起来,觉得嫦娥是因为气忿寻了短见
了,便叫女庚去叫赵富来,要他到后园的池里树上去看一遍。但他一
跨进房,便知道这推测是不确的了:房里也很乱,衣箱是开着,向床
里一看,首先就看出失少了首饰箱。他这时正如头上淋了一盆冷水,
金珠自然不算什么,然而那道士送给他的仙药,也就放在这首饰箱里
的。

羿转了两个圆圈,才看见王升站在门外面。

“回老爷,”王升说,“太太没有到姚家去;他们今天也不打牌。”

羿看了他一眼,不开口。王升就退出去了。

“老爷叫?……”赵富上来,问。
羿将头一摇,又用手一挥,叫他也退出去。

羿又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子,走到堂前,坐下,仰头看着对面壁上
的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长剑,短剑,想了些时,才问那
呆立在下面的使女们道——

“太太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掌灯时候就不看见了,”女乙说,“可是谁也没见她走出去。”

“你们可见太太吃了那箱里的药没有?”

“那倒没有见。但她下午要我倒水喝是有的。”

羿急得站了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地上了。

“你们看见有什么向天上飞升的么?”他问。

“哦!”女辛想了一想,大悟似的说,“我点了灯出去的时候,的确
看见一个黑影向这边飞去的,但我那时万想不到是太太……。”于是她
的脸色苍白了。

“一定是了!”羿在膝上一拍,即刻站起,走出屋外去,回头问着
女辛道,“那边?”
女辛用手一指,他跟着看去时,只见那边是一轮雪白的圆月,挂
在空中,其中还隐约现出楼台,树木;当他还是孩子时候祖母讲给他
听的月宫中的美景,他依稀记得起来了。他对着浮游在碧海里似的月
亮,觉得自己的身子非常沉重。

他忽然愤怒了。从愤怒里又发了杀机,圆睁着眼睛,大声向使女
们叱咤道——

“拿我的射日弓来!和三枝箭!”

女乙和女庚从堂屋中央取下那强大的弓,拂去尘埃,并三枝长箭
都交在他手里。他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个
满弓,正对着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
电,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见他当年射日
的雄姿。

飕的一声,——只一声,已经连发了三枝箭,刚发便搭,一搭又
发,眼睛不及看清那手法,耳朵也不及分别那声音。本来对面是虽然
受了三枝箭,应该都聚在一处的,因为箭箭相衔,不差丝发。但他为
必中起见,这时却将手微微一动,使箭到时分成三点,有三个伤。

使女们发一声喊,大家都看见月亮只一抖,以为要掉下来了,
——但却还是安然地悬着,发出和悦的更大的光辉,似乎毫无伤损。

“呔!”羿仰天大喝一声,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进三
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却又照数前进了。

他们都默着,各人看各人的脸。

羿懒懒地将射日弓靠在堂门上,走进屋里去。使女们也一齐跟着
他。

“唉,”羿坐下,叹一口气,“那么,你们的太太就永远一个人快乐
了。她竟忍心撇了我独自飞升?莫非看得我老起来了?但她上月还
说:并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

“这一定不是的。”女乙说,“有人说老爷还是一个战士。”

“有时看去简直好像艺术家。”女辛说。

“ 放 屁 ! —— 不 过 乌 老 鸦 的 炸 酱 面 确 也 不 好 吃 , 难 怪 她 忍 不
住……。”

“那豹皮褥子脱毛的地方,我去剪一点靠墙的脚上的皮来补一补
罢,怪不好看的。”女辛就往房里走。
“且慢,”羿说着,想了一想,“那倒不忙。我实在饿极了,还是赶
快去做一盘辣子鸡,烙五斤饼来,给我吃了好睡觉。明天再去找那道
士要一服仙药,吃了追上去罢。女庚,你去吩咐王升,叫他量四升白
豆喂马!”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五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二卷
第二期。
·理水

这时候是“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舜爷的百姓,倒并不
都挤在露出水面的山顶上,有的捆在树顶,有的坐着木排,有些木排
上还搭有小小的板棚,从岸上看起来,很富于诗趣。

远地里的消息,是从木排上传过来的。大家终于知道鲧大人因为
治了九整年的水,什么效验也没有,上头龙心震怒,把他充军到羽山
去了,接任的好像就是他的儿子文命少爷,乳名叫作阿禹。

灾荒得久了,大学早已解散,连幼稚园也没有地方开,所以百姓
们都有些混混沌沌。只在文化山上,还聚集着许多学者,他们的食
粮,是都从奇肱国用飞车运来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够研究学
问。然而他们里面,大抵是反对禹的,或者简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
个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发响,愈响愈厉害,飞车看得
清楚了,车上插一张旗,画着一个黄圆圈在发毫光。离地五尺,就挂
下几只篮子来,别人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只听得上下在讲话:

“古貌林!”

“好杜有图!”

“古鲁几哩……”

“O.K!”
飞车向奇肱国疾飞而去,天空中不再留下微声,学者们也静悄
悄,这是大家在吃饭。独有山周围的水波,撞着石头,不住的澎湃的
在发响。午觉醒来,精神百倍,于是学说也就压倒了涛声了。

“禹来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鲧的儿子的话,”一个拿拄杖
的学者说。“我曾经搜集了许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谱,很下过一
番研究工夫,得到一个结论:阔人的子孙都是阔人,坏人的子孙都是
坏人——这就叫作‘遗传’。所以,鲧不成功,他的儿子禹一定也不会成
功,因为愚人是生不出聪明人来的!”

“O.K!”一个不拿拄杖的学者说。

“不过您要想想咱们的太上皇,”别一个不拿拄杖的学者道。

“他先前虽然有些‘顽’,现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远不会
改好……”

“O.K!”

“这这些些都是废话,”又一个学者吃吃的说,立刻把鼻尖胀得通
红。“你们是受了谣言的骗的。其实并没有所谓禹,‘禹’是一条虫,虫
虫会治水的吗?我看鲧也没有的,‘鲧’是一条鱼,鱼鱼会治水水水的
吗?”他说到这里,把两脚一蹬,显得非常用劲。

“不过鲧却的确是有的,七年以前,我还亲眼看见他到昆仑山脚下
去赏梅花的。”

“那么,他的名字弄错了,他大概不叫‘鲧’,他的名字应该叫‘人’!
至于禹,那可一定是一条虫,我有许多证据,可以证明他的乌有,叫
大家来公评……”
于是他勇猛的站了起来,摸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松树皮,用吃
剩的面包末屑和水研成浆,调了炭粉,在树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写上
抹杀阿禹的考据,足足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但是凡有要看的人,
得拿出十片嫩榆叶,如果住在木排上,就改给一贝壳鲜水苔。

横竖到处都是水,猎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种,只要还活着,所有
的是闲工夫,来看的人倒也很不少。松树下挨挤了三天,到处都发出
叹息的声音,有的是佩服,有的是疲劳。但到第四天的正午,一个乡
下人终于说话了,这时那学者正在吃炒面。

“人里面,是有叫作阿禹的,”乡下人说。“况且‘禹’也不是虫,这
是我们乡下人的简笔字,老爷们都写作‘禺’,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吗?……”学者跳起来了,连忙咽下没有嚼
烂的一口面,鼻子红到发紫,吆喝道。

“有的呀,连叫阿狗阿猫的也有。”

“鸟头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辩论了,”拿拄杖的学者放下面包,拦
在中间,说。“乡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谱来,”他又转向乡下人,
大声道,“我一定会发见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从来没有过家谱……”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们这些东西可恶!”

“不过这这也用不着家谱,我的学说是不会错的。”鸟头先生更加
愤愤的说。“先前,许多学者都写信来赞成我的学说,那些信我都带在
这里……”

“不不,那可应该查家谱……”
“但是我竟没有家谱,”那“愚人”说。“现在又是这么的人荒马乱,
交通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们来信赞成,当作证据,真也比螺蛳壳里
做道场还难。证据就在眼前:您叫鸟头先生,莫非真的是一个鸟儿的
头,并不是人吗?

“哼!”鸟头先生气忿到连耳轮都发紫了。“你竟这样的侮辱我!说
我不是人!我要和你到皋陶大人那里去法律解决!如果我真的不是
人,我情愿大辟——就是杀头呀,你懂了没有?要不然,你是应该反
坐的。你等着罢,不要动,等我吃完了炒面。”

“先生,”乡下人麻木而平静的回答道,“您是学者,总该知道现在
已是午后,别人也要肚子饿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却和聪明人的一
样:也要饿。真是对不起得很,我要捞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
后,我再来投案罢。”于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网兜,捞着水草,泛泛的
远开去了。看客也渐渐的走散,鸟头先生就红着耳轮和鼻尖从新吃炒
面,拿拄杖的学者在摇头。

然而“禹”究竟是一条虫,还是一个人呢,却仍然是一个大疑问。


禹也真好像是一条虫。

大半年过去了,奇肱国的飞车已经来过八回,读过松树身上的文
字的木排居民,十个里面有九个生了脚气病,治水的新官却还没有消
息。直到第十回飞车来过之后,这才传来了新闻,说禹是确有这么一
个人的,正是鲧的儿子,也确是简放了水利大臣,三年之前,已从冀
州启节,不久就要到这里了。

大家略有一点兴奋,但又很淡漠,不大相信,因为这一类不甚可
靠的传闻,是谁都听得耳朵起茧了的。
然而这一回却又像消息很可靠,十多天之后,几乎谁都说大臣的
确要到了,因为有人出去捞浮草,亲眼看见过官船;他还指着头上一
块乌青的疙瘩,说是为了回避得太慢一点了,吃了一下官兵的飞石:
这就是大臣确已到来的证据。这人从此就很有名,也很忙碌,大家都
争先恐后的来看他头上的疙瘩,几乎把木排踏沉;后来还经学者们召
了他去,细心研究,决定了他的疙瘩确是真疙瘩,于是使鸟头先生也
不能再执成见,只好把考据学让给别人,自己另去搜集民间的曲子
了。

一大阵独木大舟的到来,是在头上打出疙瘩的大约二十多天之
后,每只船上,有二十名官兵打桨,三十名官兵持矛,前后都是旗
帜;刚靠山顶,绅士们和学者们已在岸上列队恭迎,过了大半天,这
才从最大的船里,有两位中年的胖胖的大员出现,约略二十个穿虎皮
的武士簇拥着,和迎接的人们一同到最高巅的石屋里去了。

大家在水陆两面,探头探脑的悉心打听,才明白原来那两位只是
考察的专员,却并非禹自己。

大员坐在石屋的中央,吃过面包,就开始考察。
“灾情倒并不算重,粮食也还可敷衍,”一位学者们的代表,苗民
言语学专家说。“面包是每月会从半空中掉下来的;鱼也不缺,虽然未
免有些泥土气,可是很肥,大人。至于那些下民,他们有的是榆叶和
海苔,他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就是并不劳心,原只要吃这些
就够。我们也尝过了,味道倒并不坏,特别得很……”

“况且,”别一位研究《神农本草》的学者抢着说,“榆叶里面是含
有维他命W的;海苔里有碘质,可医瘰疬病,两样都极合于卫生。”
“O.K!”又一个学者说。大员们瞪了他一眼。

“饮料呢,”那《神农本草》学者接下去道,“他们要多少有多少,
一万代也喝不完。可惜含一点黄土,饮用之前,应该蒸馏一下的。敝
人指导过许多次了,然而他们冥顽不灵,绝对的不肯照办,于是弄出
数不清的病人来……”

“就是洪水,也还不是他们弄出来的吗?”一位五绺长须,身穿酱
色长袍的绅士又抢着说。“水还没来的时候,他们懒着不肯填,洪水来
了的时候,他们又懒着不肯戽……”

“是之谓失其性灵,”坐在后一排,八字胡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学家
笑道。“吾尝登帕米尔之原,天风浩然,梅花开矣,白云飞矣,金价涨
矣,耗子眠矣,见一少年,口衔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雾……哈哈哈!
没有法子……”

“O.K!”

这样的谈了小半天。大员们都十分用心的听着,临末是叫他们合
拟一个公呈,最好还有一种条陈,沥述着善后的方法。

于是大员们下船去了。第二天,说是因为路上劳顿,不办公,也
不见客;第三天是学者们公请在最高峰上赏偃盖古松,下半天又同往
山背后钓黄鳝,一直玩到黄昏。第四天,说是因为考察劳顿了,不办
公,也不见客;第五天的午后,就传见下民的代表。

下民的代表,是四天以前就在开始推举的,然而谁也不肯去,说
是一向没有见过官。于是大多数就推定了头有疙瘩的那一个,以为他
曾有见过官的经验。已经平复下去的疙瘩,这时忽然针刺似的痛起来
了,他就哭着一口咬定:做代表,毋宁死!大家把他围起来,连日连
夜的责以大义,说他不顾公益,是利己的个人主义者,将为华夏所不
容;激烈点的,还至于捏起拳头,伸在他的鼻子跟前,要他负这回的
水灾的责任。他渴睡得要命,心想与其逼死在木排上,还不如冒险去
做公益的牺牲,便下了绝大的决心,到第四天,答应了。

大家就都称赞他,但几个勇士,却又有些妒忌。

就是这第五天的早晨,大家一早就把他拖起来,站在岸上听呼
唤。果然,大员们呼唤了。他两腿立刻发抖,然而又立刻下了绝大的
决心,决心之后,就又打了两个大呵欠,肿着眼眶,自己觉得好像脚
不点地,浮在空中似的走到官船上去了。

奇怪得很,持矛的官兵,虎皮的武士,都没有打骂他,一直放进
了中舱。舱里铺着熊皮,豹皮,还挂着几副弩箭,摆着许多瓶罐,弄
得他眼花缭乱。定神一看,才看见在上面,就是自己的对面,坐着两
位胖大的官员。什么相貌,他不敢看清楚。

“你是百姓的代表吗?”大员中的一个问道。

“他们叫我上来的。”他眼睛看着铺在舱底上的豹皮的艾叶一般的
花纹,回答说。

“你们怎么样?”

“……”他不懂意思,没有答。

“你们过得还好么?”

“托大人的鸿福,还好……”他又想了一想,低低的说道,“敷敷衍
衍……混混……”

“吃的呢?”
“有,叶子呀,水苔呀……”

“都还吃得来吗?”

“吃得来的。我们是什么都弄惯了的,吃得来的。只有些小畜生还
要嚷,人心在坏下去哩,妈的,我们就揍他。”

大人们笑起来了,有一个对别一个说道:“这家伙倒老实。”

这家伙一听到称赞,非常高兴,胆子也大了,滔滔的讲述道:

“我们总有法子想。比如水苔,顶好是做滑溜翡翠汤,榆叶就做一
品当朝羹。剥树皮不可剥光,要留下一道,那么,明年春天树枝梢还
是长叶子,有收成。如果托大人的福,钓到了黄鳝……”

然而大人好像不大爱听了,有一位也接连打了两个大呵欠,打断
他的讲演道:“你们还是合具一个公呈来罢,最好是还带一个贡献善后
方法的条陈。”

“我们可是谁也不会写……”他惴惴的说。

“你们不识字吗?这真叫作不求上进!没有法子,把你们吃的东西
拣一份来就是!”

他又恐惧又高兴的退了出来,摸一摸疙瘩疤,立刻把大人的吩咐
传给岸上,树上和排上的居民,并且大声叮嘱道:“这是送到上头去的
呵!要做得干净,细致,体面呀!……”

所有居民就同时忙碌起来,洗叶子,切树皮,捞青苔,乱作一
团。他自己是锯木版,来做进呈的盒子。有两片磨得特别光,连夜跑
到山顶上请学者去写字,一片是做盒子盖的,求写“寿山福海”,一片
是给自己的木排上做扁额,以志荣幸的,求写“老实堂”。但学者却只
肯写了“寿山福海”的一块。


当两位大员回到京都的时候,别的考察员也大抵陆续回来了,只
有禹还在外。他们在家里休息了几天,水利局的同事们就在局里大排
筵宴,替他们接风,份子分福禄寿三种,最少也得出五十枚大贝壳。
这一天真是车水马龙,不到黄昏时候,主客就全都到齐了,院子里却
已经点起庭燎来,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门外虎贲的鼻子跟前,大
家就一齐咽口水。酒过三巡,大员们就讲了一些水乡沿途的风景,芦
花似雪,泥水如金,黄鳝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后,才取
出大家采集了来的民食来,都装着细巧的木匣子,盖上写着文字,有
的是伏羲八卦体,有的是仓颉鬼哭体,大家就先来赏鉴这些字,争论
得几乎打架之后,才决定以写着“国泰民安”的一块为第一,因为不但
文字质朴难识,有上古淳厚之风,而且立言也很得体,可以宣付史馆
的。

评定了中国特有的艺术之后,文化问题总算告一段落,于是来考
察盒子的内容了:大家一致称赞着饼样的精巧。然而大约酒也喝得太
多了,便议论纷纷:有的咬一口松皮饼,极口叹赏它的清香,说自己
明天就要挂冠归隐,去享这样的清福;咬了柏叶糕的,却道质粗味
苦,伤了他的舌头,要这样与下民共患难,可见为君难,为臣亦不
易。有几个又扑上去,想抢下他们咬过的糕饼来,说不久就要开展览
会募捐,这些都得去陈列,咬得太多是很不雅观的。

局外面也起了一阵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汉,面目黧黑,衣服破
旧,竟冲破了断绝交通的界线,闯到局里来了。卫兵们大喝一声,连
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挡住他们的去路。
“什么?——看明白!”当头是一条瘦长的莽汉,粗手粗脚的,怔
了一下,大声说。

卫兵们在昏黄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举戈,放他们进
去了,只拦住了气喘吁吁的从后面追来的一个身穿深蓝土布袍子,手
抱孩子的妇女。

“怎么?你们不认识我了吗?”她用拳头揩着额上的汗,诧异的
问。

“禹太太,我们怎会不认识您家呢?”

“那么,为什么不放我进去的?”

“禹太太,这个年头儿,不大好,从今年起,要端风俗而正人心,
男女有别了。现在那一个衙门里也不放娘儿们进去,不但这里,不但
您。这是上头的命令,怪不着我们的。”

禹太太呆了一会,就把双眉一扬,一面回转身,一面嚷叫道:

“这杀千刀的!奔什么丧!走过自家的门口,看也不进来看一下,
就奔你的丧!做官做官,做官有什么好处,仔细像你的老子,做到充
军,还掉在池子里变大忘八!这没良心的杀千刀!……”

这时候,局里的大厅上也早发生了扰乱。大家一望见一群莽汉们
奔来,纷纷都想躲避,但看不见耀眼的兵器,就又硬着头皮,定睛去
看。奔来的也临近了,头一个虽然面貌黑瘦,但从神情上,也就认识
他正是禹;其余的自然是他的随员。

这一吓,把大家的酒意都吓退了,沙沙的一阵衣裳声,立刻都退
在下面。禹便一径跨到席上,在上面坐下,大约是大模大样,或者生
了鹤膝风罢,并不屈膝而坐,却伸开了两脚,把大脚底对着大员们,
又不穿袜子,满脚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随员们就分坐在他的左
右。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胆的属员,膝行而前了一点,恭敬
的问。

“你们坐近一点来!”禹不答他的询问,只对大家说。“查的怎么
样?”

大员们一面膝行而前,一面面面相觑,列坐在残筵的下面,看见
咬过的松皮饼和啃光的牛骨头。非常不自在——却又不敢叫膳夫来收
去。

“禀大人,”一位大员终于说。“倒还像个样子——印象甚佳。松皮
水草,出产不少;饮料呢,那可丰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实,他们是过
惯了的。禀大人,他们都是以善于吃苦,驰名世界的人们。”

“卑职可是已经拟好了募捐的计划,”又一位大员说。“准备开一个
奇异食品展览会,另请女隗小姐来做时装表演。只卖票,并且声明会
里不再募捐,那么,来看的可以多一点。”

“这很好。”禹说着,向他弯一弯腰。

“不过第一要紧的是赶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学者们接上高原
来。”第三位大员说,“一面派人去通知奇肱国,使他们知道我们的尊
崇文化,接济也只要每月送到这边来就好。学者们有一个公呈在这
里,说的倒也很有意思,他们以为文化是一国的命脉,学者是文化的
灵魂,只要文化存在,华夏也就存在,别的一切,倒还在其次……”

“他们以为华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员道,“减少一些倒也是
致太平之道。况且那些不过是愚民,那喜怒哀乐,也决没有智者所推
想的那么精微的。知人论事,第一要凭主观。例如莎士比亚……”

“放他妈的屁!”禹心里想,但嘴上却大声的说道:“我经过查考,
知道先前的方法:‘湮’,确是错误了。以后应该用‘导’!不知道诸位的
意见怎么样?”

静得好像坟山;大员们的脸上也显出死色,许多人还觉得自己生
了病,明天恐怕要请病假了。

“这是蚩尤的法子!”一个勇敢的青年官员悄悄的愤激着。

“卑职的愚见,窃以为大人是似乎应该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须白
发的大员,这时觉得天下兴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横,置死
生于度外,坚决的抗议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无改于父之道,
可谓孝矣。’——老大人升天还不到三年。”

禹一声也不响。

“况且老大人化过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来湮洪水,虽然
触了上帝的恼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浅了一点了。这似乎还是照例的治
下去。”另一位花白须发的大员说,他是禹的母舅的干儿子。

禹一声也不响。

“我看大人还不如‘幹父之蛊’,”一位胖大官员看得禹不作声,以为
他就要折服了,便带些轻薄的大声说,不过脸上还流出着一层油
汗。“照着家法,挽回家声。大人大约未必知道人们在怎么讲说老大人
罢……”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评的好法子,”白须发的老官恐怕
胖子闹出岔子来,就抢着说道。“别的种种,所谓‘摩登’者也,昔者蚩
尤氏就坏在这一点上。”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说我的爸爸变了黄熊,也有人说他
变了三足鳖,也有人说我在求名,图利。说就是了。我要说的是我查
了山泽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见,已经看透实情,打定主意,无论如
何,非‘导’不可!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举手向两旁一指。白须发的,花须发的,小白脸的,胖而流着
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员们,跟着他的指头看过去,只见一排黑
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


禹爷走后,时光也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京师的景况日见其繁
盛了。首先是阔人们有些穿了茧绸袍,后来就看见大水果铺里卖着橘
子和柚子,大绸缎店里挂着华丝葛;富翁的筵席上有了好酱油,清炖
鱼翅,凉拌海参;再后来他们竟有熊皮褥子狐皮褂,那太太也戴上赤
金耳环银手镯了。

只要站在大门口,也总有什么新鲜的物事看:今天来一车竹箭,
明天来一批松板,有时抬过了做假山的怪石,有时提过了做鱼生的鲜
鱼;有时是一大群一尺二寸长的大乌龟,都缩了头装着竹笼,载在车
子上,拉向皇城那面去。

“妈妈,你瞧呀,好大的乌龟!”孩子们一看见,就嚷起来,跑上
去,围住了车子。

“小鬼,快滚开!这是万岁爷的宝贝,当心杀头!”

然而关于禹爷的新闻,也和珍宝的入京一同多起来了。百姓的檐
前,路旁的树下,大家都在谈他的故事;最多的是他怎样夜里化为黄
熊,用嘴和爪子,一拱一拱的疏通了九河,以及怎样请了天兵天将,
捉住兴风作浪的妖怪无支祁,镇在龟山的脚下。皇上舜爷的事情,可
是谁也不再提起了,至多,也不过谈谈丹朱太子的没出息。

禹要回京的消息,原已传布得很久了,每天总有一群人站在关
口,看可有他的仪仗的到来。并没有。然而消息却愈传愈紧,也好像
愈真。一个半阴半晴的上午,他终于在百姓们的万头攒动之间,进了
冀州的帝都了。前面并没有仪仗,不过一大批乞丐似的随员。临末是
一个粗手粗脚的大汉,黑脸黄须,腿弯微曲,双手捧着一片乌黑的尖
顶的大石头——舜爷所赐的“玄圭”,连声说道“借光,借光,让一让,
让一让”,从人丛中挤进皇宫里去了。

百姓们就在宫门外欢呼,议论,声音正好像浙水的涛声一样。

舜爷坐在龙位上,原已有了年纪,不免觉得疲劳,这时又似乎有
些惊骇。禹一到,就连忙客气的站起来,行过礼,皋陶先去应酬了几
句,舜才说道:

“你也讲几句好话我听呀。”

“哼,我有什么说呢?”禹简截的回答道。“我就是想,每天孳孳!”

“什么叫作‘孳孳’?”皋陶问。

“洪水滔天,”禹说,“浩浩怀山襄陵,下民都浸在水里。我走旱路
坐车,走水路坐船,走泥路坐橇,走山路坐轿。到一座山,砍一通
树,和益俩给大家有饭吃,有肉吃。放田水入川,放川水入海,和稷
俩给大家有难得的东西吃。东西不够,就调有余,补不足。搬家。大
家这才静下来了,各地方成了个样子。”

“对啦对啦,这些话可真好!”皋陶称赞道。
“唉!”禹说。“做皇帝要小心,安静。对天有良心,天才会仍旧给
你好处!”

舜爷叹一口气,就托他管理国家大事,有意见当面讲,不要背后
说坏话。看见禹都答应了,又叹一口气,道:“莫像丹朱的不听话,只
喜欢游荡,旱地上要撑船,在家里又捣乱,弄得过不了日子,这我可
真看的不顺眼!”

“我讨过老婆,四天就走,”禹回答说。“生了阿启,也不当他儿子
看。所以能够治了水,分作五圈,简直有五千里,计十二州,直到海
边,立了五个头领,都很好。只是有苗可不行,你得留心点!”

“我的天下,真是全仗的你的功劳弄好的!”舜爷也称赞道。

于是皋陶也和舜爷一同肃然起敬,低了头;退朝之后,他就赶紧
下一道特别的命令,叫百姓都要学禹的行为,倘不然,立刻就算是犯
了罪。

这使商家首先起了大恐慌。但幸而禹爷自从回京以后,态度也改
变一点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很随
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所以市面仍旧不很受影
响,不多久,商人们就又说禹爷的行为真该学,皋爷的新法令也很不
错;终于太平到连百兽都会跳舞,凤凰也飞来凑热闹了。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作。

本篇在收入小说集《故事新编》之前,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
采薇
·


这半年来,不知怎的连养老堂里也不大平静了,一部分的老头
子,也都交头接耳,跑进跑出的很起劲。只有伯夷最不留心闲事,秋
凉到了,他又老的很怕冷,就整天的坐在阶沿上晒太阳,纵使听到匆
忙的脚步声,也决不抬起头来看。

“大哥!”

一听声音自然就知道是叔齐。伯夷是向来最讲礼让的,便在抬头
之前,先站起身,把手一摆,意思是请兄弟在阶沿上坐下。

“大哥,时局好像不大好!”叔齐一面并排坐下去,一面气喘吁吁
的说,声音有些发抖。

“怎么了呀?”伯夷这才转过脸去看,只见叔齐的原是苍白的脸
色,好像更加苍白了。

“您听到过从商王那里,逃来两个瞎子的事了罢。”

“唔,前几天,散宜生好像提起过。我没有留心。”

“我今天去拜访过了。一个是太师疵,一个是少师强,还带来许多
乐器。听说前几时还开过一个展览会,参观者都‘啧啧称美’,——不过
好像这边就要动兵了。”

“为了乐器动兵,是不合先王之道的。”伯夷慢吞吞的说。
“也不单为了乐器。您不早听到过商王无道,砍早上渡河不怕水冷
的人的脚骨,看看他的骨髓,挖出比干王爷的心来,看它可有七窍
吗?先前还是传闻,瞎子一到,可就证实了。况且还切切实实的证明
了商王的变乱旧章。变乱旧章,原是应该征伐的。不过我想,以下犯
上,究竟也不合先王之道……”

“近来的烙饼,一天一天的小下去了,看来确也像要出事情,”伯
夷想了一想,说。“但我看你还是少出门,少说话,仍旧每天练你的太
极拳的好!”

“是……”叔齐是很悌的,应了半声。

“你想想看,”伯夷知道他心里其实并不服气,便接着说。“我们是
客人,因为西伯肯养老,呆在这里的。烙饼小下去了,固然不该说什
么,就是事情闹起来了,也不该说什么的。”

“那么,我们可就成了为养老而养老了。”

“最好是少说话。我也没有力气来听这些事。”

伯夷咳了起来,叔齐也不再开口。咳嗽一止,万籁寂然,秋末的
夕阳,照着两部白胡子,都在闪闪的发亮。


然而这不平静,却总是滋长起来,烙饼不但小下去,粉也粗起来
了。养老堂的人们更加交头接耳,外面只听得车马行走声,叔齐更加
喜欢出门,虽然回来也不说什么话,但那不安的神色,却惹得伯夷也
很难闲适了:他似乎觉得这碗平稳饭快要吃不稳。

十一月下旬,叔齐照例一早起了床,要练太极拳,但他走到院子
里,听了一听,却开开堂门,跑出去了。约摸有烙十张饼的时候,这
才气急败坏的跑回来,鼻子冻得通红,嘴里一阵一阵的喷着白蒸气。

“大哥!你起来!出兵了!”他恭敬的垂手站在伯夷的床前,大声
说,声音有些比平常粗。

伯夷怕冷,很不愿意这么早就起身,但他是非常友爱的,看见兄
弟着急,只好把牙齿一咬,坐了起来,披上皮袍,在被窝里慢吞吞的
穿裤子。

“我刚要练拳,”叔齐等着,一面说。“却听得外面有人马走动,连
忙跑到大路上去看时——果然,来了。首先是一乘白彩的大轿,总该
有八十一人抬着罢,里面一座木主,写的是‘大周文王之灵位’;后面跟
的都是兵。我想:这一定是要去伐纣了。现在的周王是孝子,他要做
大事,一定是把文王抬在前面的。看了一会,我就跑回来,不料我们
养老堂的墙外就贴着告示……”

伯夷的衣服穿好了,弟兄俩走出屋子,就觉得一阵冷气,赶紧缩
紧了身子。伯夷向来不大走动,一出大门,很看得有些新鲜。不几
步,叔齐就伸手向墙上一指,可真的贴着一张大告示:

“照得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离逷
其王父母弟。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说妇
人。故今予发,维共行天罚。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此示。”

两人看完之后,都不作声,径向大路走去。只见路边都挤满了民
众,站得水泄不通。两人在后面说一声“借光”,民众回头一看,见是
两位白须老者,便照文王敬老的上谕,赶忙闪开,让他们走到前面。
这时打头的木主早已望不见了,走过去的都是一排一排的甲士,约有
烙三百五十二张大饼的工夫,这才见别有许多兵丁,肩着九旒云罕
旗,仿佛五色云一样。接着又是甲士,后面一大队骑着高头大马的文
武官员,簇拥着一位王爷,紫糖色脸,络腮胡子,左捏黄斧头,右拿
白牛尾,威风凛凛:这正是“恭行天罚”的周王发。

大路两旁的民众,个个肃然起敬,没有人动一下,没有人响一
声。在百静中,不提防叔齐却拖着伯夷直扑上去,钻过几个马头,拉
住了周王的马嚼子,直着脖子嚷起来道:

“老子死了不葬,倒来动兵,说得上‘孝’吗?臣子想要杀主子,说
得上‘仁’吗?……”

开初,是路旁的民众,驾前的武将,都吓得呆了;连周王手里的
白牛尾巴也歪了过去。但叔齐刚说了四句话,却就听得一片哗啷声
响,有好几把大刀从他们的头上砍下来。

“且住!”

谁都知道这是姜太公的声音,岂敢不听,便连忙停了刀,看着这
也是白须白发,然而胖得圆圆的脸。

“义士呢。放他们去罢!”

武将们立刻把刀收回,插在腰带上。一面是走上四个甲士来,恭
敬的向伯夷和叔齐立正,举手,之后就两个挟一个,开正步向路旁走
过去。民众们也赶紧让开道,放他们走到自己的背后去。

到得背后,甲士们便又恭敬的立正,放了手,用力在他们俩的脊
梁上一推。两人只叫得一声“阿呀”,跄跄踉踉的颠了周尺一丈路远
近,这才扑通的倒在地面上。叔齐还好,用手支着,只印了一脸泥;
伯夷究竟比较的有了年纪,脑袋又恰巧磕在石头上,便晕过去了。


大军过去之后,什么也不再望得见,大家便换了方向,把躺着的
伯夷和坐着的叔齐围起来。有几个是认识他们的,当场告诉人们,说
这原是辽西的孤竹君的两位世子,因为让位,这才一同逃到这里,进
了先王所设的养老堂。这报告引得众人连声赞叹,几个人便蹲下身
子,歪着头去看叔齐的脸,几个人回家去烧姜汤,几个人去通知养老
堂,叫他们快抬门板来接了。

大约过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张大饼的工夫,现状并无变化,看客也
渐渐的走散;又好久,才有两个老头子抬着一扇门板,一拐一拐的走
来,板上面还铺着一层稻草:这还是文王定下来的敬老的老规矩。板
在地上一放,啌咙一声,震得伯夷突然张开了眼睛:他苏甦了。叔齐
惊喜的发一声喊,帮那两个人一同轻轻的把伯夷扛上门板,抬向养老
堂里去;自己是在旁边跟定,扶住了挂着门板的麻绳。

走了六七十步路,听得远远地有人在叫喊:

“您哪!等一下!姜汤来哩!”望去是一位年青的太太,手里端着
一个瓦罐子,向这面跑来了,大约怕姜汤泼出罢,她跑得不很快。

大家只得停住,等候她的到来。叔齐谢了她的好意。她看见伯夷
已经自己醒来了,似乎很有些失望,但想了一想,就劝他仍旧喝下
去,可以暖暖胃。然而伯夷怕辣,一定不肯喝。

“这怎么办好呢?还是八年陈的老姜熬的呀。别人家还拿不出这样
的东西来呢。我们的家里又没有爱吃辣的人……”她显然有点不高兴。

叔齐只得接了瓦罐,做好做歹的硬劝伯夷喝了一口半,余下的还
很多,便说自己也正在胃气痛,统统喝掉了。眼圈通红的,恭敬的夸
赞了姜汤的力量,谢了那太太的好意之后,这才解决了这一场大纠
纷。
他们回到养老堂里,倒也并没有什么余病,到第三天,伯夷就能
够起床了,虽然前额上肿着一大块——然而胃口坏。

官民们都不肯给他们超然,时时送来些搅扰他们的消息,或者是
官报,或者是新闻。十二月底,就听说大军已经渡了盟津,诸侯无一
不到。不久也送了武王的《太誓》的钞本来。这是特别钞给养老堂看
的,怕他们眼睛花,每个字都写得有核桃一般大。不过伯夷还是懒得
看,只听叔齐朗诵了一遍,别的倒也并没有什么,但是“自弃其先祖肆
祀不答,昏弃其家国……”这几句,断章取义,却好像很伤了自己的
心。

传说也不少:有的说,周师到了牧野,和纣王的兵大战,杀得他
们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连木棍也浮起来,仿佛水上的草梗一样;有
的却道纣王的兵虽然有七十万,其实并没有战,一望见姜太公带着大
军前来,便回转身,反替武王开路了。

这两种传说,固然略有些不同,但打了胜仗,却似乎确实的。此
后又时时听到运来了鹿台的宝贝,巨桥的白米,就更加证明了得胜的
确实。伤兵也陆陆续续的回来了,又好像还是打过大仗似的。凡是能
够勉强走动的伤兵,大抵在茶馆,酒店,理发铺,以及人家的檐前或
门口闲坐,讲述战争的故事,无论那里,总有一群人眉飞色舞的在听
他。春天到了,露天下也不再觉得怎么凉,往往到夜里还讲得很起
劲。

伯夷和叔齐都消化不良,每顿总是吃不完应得的烙饼;睡觉还照
先前一样,天一暗就上床,然而总是睡不着。伯夷只在翻来覆去,叔
齐听了,又烦躁,又心酸,这时候,他常是重行起来,穿好衣服,到
院子里去走走,或者练一套太极拳。
有一夜,是有星无月的夜。大家都睡得静静的了,门口却还有人
在谈天。叔齐是向来不偷听人家谈话的,这一回可不知怎的,竟停了
脚步,同时也侧着耳朵。

“妈的纣王,一败,就奔上鹿台去了,”说话的大约是回来的伤
兵。“妈的,他堆好宝贝,自己坐在中央,就点起火来。”

“阿唷,这可多么可惜呀!”这分明是管门人的声音。

“不慌!只烧死了自己,宝贝可没有烧哩。咱们大王就带着诸侯,
进了商国。他们的百姓都在郊外迎接,大王叫大人们招呼他们道:‘纳
福呀!’他们就都磕头。一直进去,但见门上都贴着两个大字道:‘顺
民’。大王的车子一径走向鹿台,找到纣王自寻短见的处所,射了三
箭……”

“为什么呀?怕他没有死吗?”别一人问道。

“谁知道呢。可是射了三箭,又拔出轻剑来,一砍,这才拿了黄斧
头,嚓!砍下他的脑袋来,挂在大白旗上。”

叔齐吃了一惊。

“之后就去找纣王的两个小老婆。哼,早已统统吊死了。大王就又
射了三箭,拔出剑来,一砍,这才拿了黑斧头,割下她们的脑袋,挂
在小白旗上。这么一来……”

“那两个姨太太真的漂亮吗?”管门人打断了他的话。

“知不清。旗杆子高,看的人又多,我那时金创还很疼,没有挤近
去看。”
“他们说那一个叫作妲己的是狐狸精,只有两只脚变不成人样,便
用布条子裹起来:真的?”

“谁知道呢。我也没有看见她的脚。可是那边的娘儿们却真有许多
把脚弄得好像猪蹄子的。”

叔齐是正经人,一听到他们从皇帝的头,谈到女人的脚上去了,
便双眉一皱,连忙掩住耳朵,返身跑进房里去。伯夷也还没有睡着,
轻轻的问道:

“你又去练拳了么?”

叔齐不回答,慢慢的走过去,坐在伯夷的床沿上,弯下腰,告诉
了他刚才听来的一些话。这之后,两人都沉默了许多时,终于是叔齐
很困难的叹一口气,悄悄的说道:

“不料竟全改了文王的规矩……你瞧罢,不但不孝,也不仁……这
样看来,这里的饭是吃不得了。”

“那么,怎么好呢?”伯夷问。

“我看还是走……”

于是两人商量了几句,就决定明天一早离开这养老堂,不再吃周
家的大饼;东西是什么也不带。兄弟俩一同走到华山去,吃些野果和
树叶来送自己的残年。况且“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或者竟会有苍朮
和茯苓之类也说不定。

打定主意之后,心地倒十分轻松了。叔齐重复解衣躺下,不多
久,就听到伯夷讲梦话;自己也觉得很有兴致,而且仿佛闻到茯苓的
清香,接着也就在这茯苓的清香中,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兄弟俩都比平常醒得早,梳洗完毕,毫不带什么东西,
其实也并无东西可带,只有一件老羊皮长袍舍不得,仍旧穿在身上,
拿了拄杖,和留下的烙饼,推称散步,一径走出养老堂的大门;心里
想,从此要长别了,便似乎还不免有些留恋似的,回过头来看了几
眼。

街道上行人还不多;所遇见的不过是睡眼惺忪的女人,在井边打
水。将近郊外,太阳已经高升,走路的也多起来了,虽然大抵昂着
头,得意洋洋的,但一看见他们,却还是照例的让路。树木也多起来
了,不知名的落叶树上,已经吐着新芽,一望好像灰绿的轻烟,其间
夹着松柏,在蒙胧中仍然显得很苍翠。

满眼是阔大,自由,好看,伯夷和叔齐觉得仿佛年青起来,脚步
轻松,心里也很舒畅了。

到第二天的午后,迎面遇见了几条岔路,他们决不定走那一条路
近,便检了一个对面走来的老头子,很和气的去问他。

“阿呀,可惜,”那老头子说。“您要是早一点,跟先前过去的那队
马跑就好了。现在可只得先走这条路。前面岔路还多,再问罢。”

叔齐就记得了正午时分,他们的确遇见过几个废兵,赶着一大批
老马,瘦马,跛脚马,癞皮马,从背后冲上来,几乎把他们踏死,这
时就趁便问那老人,这些马是赶去做什么的。

“您还不知道吗?”那人答道。“我们大王已经‘恭行天罚’,用不着
再来兴师动众,所以把马放到华山脚下去的。这就是‘归马于华山之
阳’呀,您懂了没有?我们还在‘放牛于桃林之野’哩!吓,这回可真是
大家要吃太平饭了。”
然而这竟是兜头一桶冷水,使两个人同时打了一个寒噤,但仍然
不动声色,谢过老人,向着他所指示的路前行。无奈这“归马于华山之
阳”,竟踏坏了他们的梦境,使两个人的心里,从此都有些七上八下起
来。

心里忐忑,嘴里不说,仍是走,到得傍晚,临近了一座并不很高
的黄土冈,上面有一些树林,几间土屋,他们便在途中议定,到这里
去借宿。

离土冈脚还有十几步,林子里便窜出五个彪形大汉来,头包白
布,身穿破衣,为首的拿一把大刀,另外四个都是木棍。一到冈下,
便一字排开,拦住去路,一同恭敬的点头,大声吆喝道:

“老先生,您好哇!”

他们俩都吓得倒退了几步,伯夷竟发起抖来,还是叔齐能干,索
性走上前,问他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小人就是华山大王小穷奇,”那拿刀的说,“带了兄弟们在这里,
要请您老赏一点买路钱!”

“我们那里有钱呢,大王。”叔齐很客气的说。“我们是从养老堂里
出来的。”

“阿呀!”小穷奇吃了一惊,立刻肃然起敬,“那么,您两位一定
是‘天下之大老也’了。小人们也遵先王遗教,非常敬老,所以要请您老
留下一点纪念品……”他看见叔齐没有回答,便将大刀一挥,提高了声
音道:“如果您老还要谦让,那可小人们只好恭行天搜,瞻仰一下您老
的贵体了!”
伯夷叔齐立刻擎起了两只手;一个拿木棍的就来解开他们的皮
袍,棉袄,小衫,细细搜检了一遍。

“两个穷光蛋,真的什么也没有!”他满脸显出失望的颜色,转过
头去,对小穷奇说。

小穷奇看出了伯夷在发抖,便上前去,恭敬的拍拍他肩膀,说
道:

“老先生,请您不要怕。海派会‘剥猪猡’,我们是文明人,不干这
玩意儿的。什么纪念品也没有,只好算我们自己晦气。现在您只要滚
您的蛋就是了!”

伯夷没有话好回答,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和叔齐迈开大步,眼
看着地,向前便跑。这时五个人都已经站在旁边,让出路来了。看见
他们在面前走过,便恭敬的垂下双手,同声问道:

“您走了?您不喝茶了么?”

“不喝了,不喝了……”伯夷和叔齐且走且说,一面不住的点着
头。


“归马于华山之阳”和华山大王小穷奇,都使两位义士对华山害
怕,于是从新商量,转身向北,讨着饭,晓行夜宿,终于到了首阳
山。

这确是一座好山。既不高,又不深,没有大树林,不愁虎狼,也
不必防强盗:是理想的幽栖之所。两人到山脚下一看,只见新叶嫩
碧,土地金黄,野草里开着些红红白白的小花,真是连看看也赏心悦
目。他们就满心高兴,用拄杖点着山径,一步一步的挨上去,找到上
面突出一片石头,好像岩洞的处所,坐了下来,一面擦着汗,一面喘
着气。

这时候,太阳已经西沉,倦鸟归林,啾啾唧唧的叫着,没有上山
时候那么清静了,但他们倒觉得也还新鲜,有趣。在铺好羊皮袍,准
备就睡之前,叔齐取出两个大饭团,和伯夷吃了一饱。这是沿路讨来
的残饭,因为两人曾经议定,“不食周粟”,只好进了首阳山之后开始
实行,所以当晚把它吃完,从明天起,就要坚守主义,绝不通融了。

他们一早就被乌老鸦闹醒,后来重又睡去,醒来却已是上午时
分。伯夷说腰痛腿酸,简直站不起;叔齐只得独自去走走,看可有可
吃的东西。他走了一些时,竟发见这山的不高不深,没有虎狼盗贼,
固然是其所长,然而因此也有了缺点:下面就是首阳村,所以不但常
有砍柴的老人或女人,并且有进来玩耍的孩子,可吃的野果子之类,
一颗也找不出,大约早被他们摘去了。

他自然就想到茯苓。但山上虽然有松树,却不是古松,都好像根
上未必有茯苓;即使有,自己也不带锄头,没有法子想。接着又想到
苍朮,然而他只见过苍朮的根,毫不知道那叶子的形状,又不能把满
山的草都拔起来看一看,即使苍朮生在眼前,也不能认识。心里一暴
躁,满脸发热,就乱抓了一通头皮。

但是他立刻平静了,似乎有了主意,接着就走到松树旁边,摘了
一衣兜的松针,又往溪边寻了两块石头,砸下松针外面的青皮,洗
过,又细细的砸得好像面饼,另寻一片很薄的石片,拿着回到石洞去
了。

“三弟,有什么捞儿没有?我是肚子饿的咕噜咕噜响了好半天
了。”伯夷一望见他,就问。

“大哥,什么也没有。试试这玩意儿罢。”
他就近拾了两块石头,支起石片来,放上松针面,聚些枯枝,在
下面生了火。实在是许多工夫,才听得湿的松针面有些吱吱作响,可
也发出一点清香,引得他们俩咽口水。叔齐高兴得微笑起来了,这是
姜太公做八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他去拜寿,在寿筵上听来的方法。

发香之后,就发泡,眼见它渐渐的干下去,正是一块糕。叔齐用
皮袍袖子裹着手,把石片笑嘻嘻的端到伯夷的面前。伯夷一面吹,一
面拗,终于拗下一角来,连忙塞进嘴里去。

他愈嚼,就愈皱眉,直着脖子咽了几咽,倒哇的一声吐出来了,
诉苦似的看着叔齐道:

“苦……粗……”

这时候,叔齐真好像落在深潭里,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抖抖的也
拗了一角,咀嚼起来,可真也毫没有可吃的样子:苦……粗……

叔齐一下子失了锐气,坐倒了,垂了头。然而还在想,挣扎的
想,仿佛是在爬出一个深潭去。爬着爬着,只向前。终于似乎自己变
了孩子,还是孤竹君的世子,坐在保姆的膝上了。这保姆是乡下人,
在和他讲故事:黄帝打蚩尤,大禹捉无支祁,还有乡下人荒年吃薇
菜。

他又记得了自己问过薇菜的样子,而且山上正见过这东西。他忽
然觉得有了气力,立刻站起身,跨进草丛,一路寻过去。

果然,这东西倒不算少,走不到一里路,就摘了半衣兜。

他还是在溪水里洗了一洗,这才拿回来;还是用那烙过松针面的
石片,来烤薇菜。叶子变成暗绿,熟了。但这回再不敢先去敬他的大
哥了,撮起一株来,放在自己的嘴里,闭着眼睛,只是嚼。
“怎么样?”伯夷焦急的问。

“鲜的!”

两人就笑嘻嘻的来尝烤薇菜;伯夷多吃了两撮,因为他是大哥。

他们从此天天采薇菜。先前是叔齐一个人去采,伯夷煮;后来伯
夷觉得身体健壮了一些,也出去采了。做法也多起来:薇汤,薇羹,
薇酱,清炖薇,原汤焖薇芽,生晒嫩薇叶……

然而近地的薇菜,却渐渐的采完,虽然留着根,一时也很难生
长,每天非走远路不可了。搬了几回家,后来还是一样的结果。而且
新住处也逐渐的难找了起来,因为既要薇菜多,又要溪水近,这样的
便当之处,在首阳山上实在也不可多得的。叔齐怕伯夷年纪太大了,
一不小心会中风,便竭力劝他安坐在家里,仍旧单是担任煮,让自己
独自去采薇。

伯夷逊让了一番之后,倒也应允了,从此就较为安闲自在,然而
首阳山上是有人迹的,他没事做,脾气又有些改变,从沉默成了多
话,便不免和孩子去搭讪,和樵夫去扳谈。也许是因为一时高兴,或
者有人叫他老乞丐的缘故罢,他竟说出了他们俩原是辽西的孤竹君的
儿子,他老大,那一个是老三。父亲在日原是说要传位给老三的,一
到死后,老三却一定向他让。他遵父命,省得麻烦,逃走了。不料老
三也逃走了。两人在路上遇见,便一同来找西伯——文王,进了养老
堂。又不料现在的周王竟“以臣弑君”起来,所以只好不食周粟,逃上
首阳山,吃野菜活命……等到叔齐知道,怪他多嘴的时候,已经传播
开去,没法挽救了。但也不敢怎么埋怨他;只在心里想:父亲不肯把
位传给他,可也不能不说很有些眼力。

叔齐的预料也并不错:这结果坏得很,不但村里时常讲到他们的
事,也常有特地上山来看他们的人。有的当他们名人,有的当他们怪
物,有的当他们古董。甚至于跟着看怎样采,围着看怎样吃,指手画
脚,问长问短,令人头昏。而且对付还须谦虚,倘使略不小心,皱一
皱眉,就难免有人说是“发脾气”。

不过舆论还是好的方面多。后来连小姐太太,也有几个人来看
了,回家去都摇头,说是“不好看”,上了一个大当。
终于还引动了首阳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他原是妲己的舅公的
干女婿,做着祭酒,因为知道天命有归,便带着五十车行李和八百个
奴婢,来投明主了。可惜已在会师盟津的前几天,兵马事忙,来不及
好好的安插,便留下他四十车货物和七百五十个奴婢,另外给予两顷
首阳山下的肥田,叫他在村里研究八卦学。他也喜欢弄文学,村中都
是文盲,不懂得文学概论,气闷已久,便叫家丁打轿,找那两个老头
子,谈谈文学去了;尤其是诗歌,因为他也是诗人,已经做好一本诗
集子。

然而谈过之后,他一上轿就摇头,回了家,竟至于很有些气愤。
他以为那两个家伙是谈不来诗歌的。第一,是穷:谋生之不暇,怎么
做得出好诗?第二,是“有所为”,失了诗的“敦厚”;第三,是有议论,
失了诗的“温柔”。尤其可议的是他们的品格,通体都是矛盾。于是他
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他们在吃的薇,不是我们圣上的
吗!”

这时候,伯夷和叔齐也在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这并非为了忙于
应酬,因为参观者倒在逐渐的减少。所苦的是薇菜也已经逐渐的减
少,每天要找一捧,总得费许多力,走许多路。

然而祸不单行。掉在井里面的时候,上面偏又来了一块大石头。

有一天,他们俩正在吃烤薇菜,不容易找,所以这午餐已在下午
了。忽然走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先前是没有见过的,看她模
样,好像是阔人家里的婢女。

“您吃饭吗?”她问。

叔齐仰起脸来,连忙赔笑,点点头。
“这是什么玩意儿呀?”她又问。

“薇。”伯夷说。

“怎么吃着这样的玩意儿的呀?”

“因为我们是不食周粟……”

伯夷刚刚说出口,叔齐赶紧使一个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聪明得
很,已经懂得了。她冷笑了一下,于是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在吃的薇,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
吗!”

伯夷和叔齐听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像一个大霹雳,震
得他们发昏;待到清醒过来,那鸦头已经不见了。薇,自然是不吃,
也吃不下去了,而且连看看也害羞,连要去搬开它,也抬不起手来,
觉得仿佛有好几百斤重。


樵夫偶然发见了伯夷和叔齐都缩做一团,死在山背后的石洞里,
是大约这之后的二十天。并没有烂,虽然因为瘦,但也可见死的并不
久;老羊皮袍却没有垫着,不知道弄到那里去了。这消息一传到村子
里,又哄动了一大批来看的人,来来往往,一直闹到夜。结果是有几
个多事的人,就地用黄土把他们埋起来,还商量立一块石碑,刻上几
个字,给后来好做古迹。

然而合村里没有人能写字,只好去求小丙君。

然而小丙君不肯写。
“他们不配我来写,”他说。“都是昏蛋。跑到养老堂里来,倒也罢
了,可又不肯超然;跑到首阳山里来,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做诗;做
诗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发感慨,不肯安分守己,‘为艺术而艺术’。你
瞧,这样的诗,可是有永久性的:

上那西山呀采它的薇菜,

强盗来代强盗呀不知道这的不对。

神农虞夏一下子过去了,我又哪里去呢?

唉唉死罢,命里注定的晦气!

“你瞧,这是什么话?温柔敦厚的才是诗。他们的东西,却不
但‘怨’,简直‘骂’了。没有花,只有刺,尚且不可,何况只有骂。即使
放开文学不谈,他们撇下祖业,也不是什么孝子,到这里又讥讪朝
政,更不像一个良民……我不写!……”

文盲们不大懂得他的议论,但看见声势汹汹,知道一定是反对的
意思,也只好作罢了。伯夷和叔齐的丧事,就这样的算是告了一段
落。

然而夏夜纳凉的时候,有时还谈起他们的事情来。有人说是老死
的,有人说是病死的,有人说是给抢羊皮袍子的强盗杀死的。后来又
有人说其实恐怕是故意饿死的,因为他从小丙君府上的鸦头阿金姐那
里听来:这之前的十多天,她曾经上山去奚落他们了几句,傻瓜总是
脾气大,大约就生气了,绝了食撒赖,可是撒赖只落得一个自己死。

于是许多人就非常佩服阿金姐,说她很聪明,但也有些人怪她太
刻薄。
阿金姐却并不以为伯夷叔齐的死掉,是和她有关系的。自然,她
上山去开了几句玩笑,是事实,不过这仅仅是玩笑。那两个傻瓜发脾
气,因此不吃薇菜了,也是事实,不过并没有死,倒招来了很大的运
气。

“老天爷的心肠是顶好的,”她说。“他看见他们的撒赖,快要饿死
了,就吩咐母鹿,用它的奶去喂他们。您瞧,这不是顶好的福气吗?
用不着种地,用不着砍柴,只要坐着,就天天有鹿奶自己送到你嘴里
来。可是贱骨头不识抬举,那老三,他叫什么呀,得步进步,喝鹿奶
还不够了。他喝着鹿奶,心里想,‘这鹿有这么胖,杀它来吃,味道一
定是不坏的。’一面就慢慢的伸开臂膊,要去拿石片。可不知道鹿是通
灵的东西,它已经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烟逃走了。老天爷也讨
厌他们的贪嘴,叫母鹿从此不要去。您瞧,他们还不只好饿死吗?那
里是为了我的话,倒是为了自己的贪心,贪嘴呵!……”

听到这故事的人们,临末都深深的叹一口气,不知怎的,连自己
的肩膀也觉得轻松不少了。即使有时还会想起伯夷叔齐来,但恍恍惚
惚,好像看见他们蹲在石壁下,正在张开白胡子的大口,拚命的吃鹿
肉。”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本篇在收入小说集《故事新编》前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
铸剑
·


眉间尺刚和他的母亲睡下,老鼠便出来咬锅盖,使他听得发烦。
他轻轻地叱了几声,最初还有些效验,后来是简直不理他了,格支格
支地径自咬。他又不敢大声赶,怕惊醒了白天做得劳乏,晚上一躺就
睡着了的母亲。

许多时光之后,平静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扑通一声,惊得他
又睁开眼。同时听到沙沙地响,是爪子抓着瓦器的声音。

“好!该死!”他想着,心里非常高兴,一面就轻轻地坐起来。

他跨下床,借着月光走向门背后,摸到钻火家伙,点上松明,向
水瓮里一照。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里面了;但是,存水已经
不多,爬不出来,只沿着水瓮内壁,抓着,团团地转圈子。

“活该!”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闹得他不能安稳睡觉的便是它
们,很觉得畅快。他将松明插在土墙的小孔里,赏玩着;然而那圆睁
的小眼睛,又使他发生了憎恨,伸手抽出一根芦柴,将它直按到水底
去。过了一会,才放手,那老鼠也随着浮了上来,还是抓着瓮壁转圈
子。只是抓劲已经没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水里面,单露出一
点尖尖的通红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喘气。

他近来很有点不大喜欢红鼻子的人。但这回见了这尖尖的小红鼻
子,却忽然觉得它可怜了,就又用那芦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
着,歇了一回力,便沿着芦干爬了上来。待到他看见全身,——湿淋
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似的尾巴,——便又觉得可恨可憎得很,
慌忙将芦柴一抖,扑通一声,老鼠又落在水瓮里,他接着就用芦柴在
它头上捣了几下,叫它赶快沉下去。

换了六回松明之后,那老鼠已经不能动弹,不过沉浮在水中间,
有时还向水面微微一跳。眉间尺又觉得很可怜,随即折断芦柴,好容
易将它夹了出来,放在地面上。老鼠先是丝毫不动,后来才有一点呼
吸;又许多时,四只脚运动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来逃走。这使眉
间尺大吃一惊,不觉提起左脚,一脚踏下去。只听得吱的一声,他蹲
下去仔细看时,只见口角上微有鲜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觉得很可怜,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非常难受。他蹲着,
呆看着,站不起来。

“尺儿,你在做什么?”他的母亲已经醒来了,在床上问。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转身去,却只答了两个字。

“是的,老鼠。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么?杀它呢,还是在救
它?”

他没有回答。松明烧尽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渐看见月光的皎
洁。

“唉!”他的母亲叹息说,“一交子时,你就是十六岁了,性情还是
那样,不冷不热地,一点也不变。看来,你的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
了。”

他看见他的母亲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体都在颤动;低微
的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转眼间,又觉
得热血在全身中忽然腾沸。

“父亲的仇?父亲有什么仇呢?”他前进几步,惊急地问。
“有的。还要你去报。我早想告诉你的了;只因为你太小,没有
说。现在你已经成人了,却还是那样的性情。这教我怎么办呢?你似
的性情,能行大事的么?”

“能。说罢,母亲。我要改过……。”

“自然。我也只得说。你必须改过……。那么,走过来罢。”

他走过去;他的母亲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里,两眼发出闪
闪的光芒。

“听哪!”她严肃地说,“你的父亲原是一个铸剑的名工,天下第
一。他的工具,我早已都卖掉了来救了穷了,你已经看不见一点遗
迹;但他是一个世上无二的铸剑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块
铁,听说是抱了一回铁柱之后受孕的,是一块纯青透明的铁。大王知
道是异宝,便决计用来铸一把剑,想用它保国,用它杀敌,用它防
身。不幸你的父亲那时偏偏入了选,便将铁捧回家里来,日日夜夜地
锻炼,费了整三年的精神,炼成两把剑。

“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呵!哗拉拉地腾上
一道白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
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炉
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父亲用井华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
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
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大欢喜的光采,便从你父亲的眼睛里四射出来;他取起剑,拂拭
着,拂拭着。然而悲惨的皱纹,却也从他的眉头和嘴角出现了。他将
那两把剑分装在两个匣子里。
“‘你只要看这几天的景象,就明白无论是谁,都知道剑已炼就的
了。’他悄悄地对我说。‘一到明天,我必须去献给大王。但献剑的一
天,也就是我命尽的日子。怕我们从此要长别了。’

“‘你……。’我很骇异,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么说的好。我只
是这样地说:‘你这回有了这么大的功劳……’

“‘唉!你怎么知道呢!’他说。‘大王是向来善于猜疑,又极残忍
的。这回我给他炼成了世间无二的剑,他一定要杀掉我,免得我再去
给别人炼剑,来和他匹敌,或者超过他。’

“我掉泪了。

“‘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眼泪决不能洗掉运命。我可是早
已有准备在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发出电火似的光芒,将一个剑匣放
在我膝上。‘这是雄剑。’他说。‘你收着。明天,我只将这雌剑献给大
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来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间了。你不是
怀孕已经五六个月了么?不要悲哀;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抚养。一到
成人之后,你便交给他这雄剑,教他砍在大王的颈子上,给我报仇!’”

“那天父亲回来了没有呢?”眉间尺赶紧问。

“没有回来!”她冷静地说,“我四处打听,也杳无消息。后来听得
人说,第一个用血来饲你父亲自己炼成的剑的人,就是他自己——你
的父亲。还怕他鬼魂作怪,将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门和后苑了!”

眉间尺忽然全身都如烧着猛火,自己觉得每一枝毛发上都仿佛闪
出火星来。他的双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响。

他的母亲站起了,揭去床头的木板,下床点了松明,到门背后取
过一把锄,交给眉间尺道:“掘下去!”
眉间尺心跳着,但很沉静的一锄一锄轻轻地掘下去。掘出来的都
是黄土,约到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似乎是烂掉的材木。

“看罢!要小心!”他的母亲说。

眉间尺伏在掘开的洞穴旁边,伸手下去,谨慎小心地撮开烂树,
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触着冰雪的时候,那纯青透明的剑也出现了。他
看清了剑靶,捏着,提了出来。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似乎都骤然失了光辉,惟有青光充塞宇
内。那剑便溶在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无所有。眉间尺凝神细视,这
才仿佛看见长五尺余,却并不见得怎样锋利,剑口反而有些浑圆,正
如一片韭叶。

“你从此要改变你的优柔的性情,用这剑报仇去!”他的母亲说。

“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

“但愿如此。你穿了青衣,背上这剑,衣剑一色,谁也看不分明
的。衣服我已经做在这里,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罢。不要记念我!”她向
床后的破衣箱一指,说。

眉间尺取出新衣,试去一穿,长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叠好,裹
了剑,放在枕边,沉静地躺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改变了优柔的性情;
他决心要并无心事一般,倒头便睡,清晨醒来,毫不改变常态,从容
地去寻他不共戴天的仇雠。

但他醒着。他翻来覆去,总想坐起来。他听到他母亲的失望的轻
轻的长叹。他听到最初的鸡鸣;他知道已交子时,自己是上了十六岁
了。


当眉间尺肿着眼眶,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外,穿着青衣,背着青
剑,迈开大步,径奔城中的时候,东方还没有露出阳光。杉树林的每
一片叶尖,都挂着露珠,其中隐藏着夜气。但是,待到走到树林的那
一头,露珠里却闪出各样的光辉,渐渐幻成晓色了。远望前面,便依
稀看见灰黑色的城墙和雉堞。

和挑葱卖菜的一同混入城里,街市上已经很热闹。男人们一排一
排的呆站着;女人们也时时从门里探出头来。她们大半也肿着眼眶;
蓬着头;黄黄的脸,连脂粉也不及涂抹。

眉间尺预觉到将有巨变降临,他们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着这
巨变的。

他径自向前走;一个孩子突然跑过来,几乎碰着他背上的剑尖,
使他吓出了一身汗。转出北方,离王宫不远,人们就挤得密密层层,
都伸着脖子。人丛中还有女人和孩子哭嚷的声音。他怕那看不见的雄
剑伤了人,不敢挤进去;然而人们却又在背后拥上来。他只得宛转地
退避;面前只看见人们的背脊和伸长的脖子。

忽然,前面的人们都陆续跪倒了;远远地有两匹马并着跑过来。
此后是拿着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满路黄尘滚滚。
又来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上面坐着一队人,有的打钟击鼓,有的
嘴上吹着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劳什子。此后又是车,里面的人都穿画
衣,不是老头子,便是矮胖子,个个满脸油汗。接着又是一队拿刀枪
剑戟的骑士。跪着的人们便都伏下去了。这时眉间尺正看见一辆黄盖
的大车驰来,正中坐着一个画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脑袋;腰间还
依稀看见佩着和他背上一样的青剑。

他不觉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热起来,像是猛火焚烧着。他一面
伸手向肩头捏住剑柄,一面提起脚,便从伏着的人们的脖子的空处跨
出去。

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个倒栽葱,因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
的一只脚。这一跌又正压在一个干瘪脸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剑尖伤了
他,吃惊地起来看的时候,肋下就挨了很重的两拳。他也不暇计较,
再望路上,不但黄盖车已经走过,连拥护的骑士也过去了一大阵了。

路旁的一切人们也都爬起来。干瘪脸的少年却还扭住了眉间尺的
衣领,不肯放手,说被他压坏了贵重的丹田,必须保险,倘若不到八
十岁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闲人们又即刻围上来,呆看着,但谁也不
开口;后来有人从旁笑骂了几句,却全是附和干瘪脸少年的。眉间尺
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不
得。这样地经过了煮熟一锅小米的时光,眉间尺早已焦躁得浑身发
火,看的人却仍不见减,还是津津有味似的。

前面的人圈子动摇了,挤进一个黑色的人来,黑须黑眼睛,瘦得
如铁。他并不言语,只向眉间尺冷冷地一笑,一面举手轻轻地一拨干
瘪脸少年的下巴,并且看定了他的脸。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会,不觉
慢慢地松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看的人们也都无聊地走
散。只有几个人还来问眉间尺的年纪,住址,家里可有姊姊。眉间尺
都不理他们。

他向南走着;心里想,城市中这么热闹,容易误伤,还不如在南
门外等候他回来,给父亲报仇罢,那地方是地旷人稀,实在很便于施
展。这时满城都议论着国王的游山,仪仗,威严,自己得见国王的荣
耀,以及俯伏得有怎么低,应该采作国民的模范等等,很像蜜蜂的排
衙。直至将近南门,这才渐渐地冷静。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树下,取出两个馒头来充了饥;吃着
的时候忽然记起母亲来,不觉眼鼻一酸,然而此后倒也没有什么。周
围是一步一步地静下去了,他至于很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尽目力望着前方,毫不见有国王回来的
影子。上城卖菜的村人,一个个挑着空担出城回家去了。

人迹绝了许久之后,忽然从城里闪出那一个黑色的人来。

“走罢,眉间尺!国王在捉你了!”他说,声音好像鸱鸮。

眉间尺浑身一颤,中了魔似的,立即跟着他走;后来是飞奔。他
站定了喘息许多时,才明白已经到了杉树林边。后面远处有银白的条
纹,是月亮已从那边出现;前面却仅有两点燐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
光。

“你怎么认识我?……”他极其惶骇地问。

“哈哈!我一向认识你。”那人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背着雄剑,要
给你的父亲报仇,我也知道你报不成。岂但报不成;今天已经有人告
密,你的仇人早从东门还宫,下令捕拿你了。”

眉间尺不觉伤心起来。

“唉唉,母亲的叹息是无怪的。”他低声说。

“但她只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给你报仇。”

“你么?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阿,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

“那么,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他严冷地说,“仗
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
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好。但你怎么给我报仇呢?”

“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两粒燐火下的声音说。“那两件么?你听
着:一是你的剑,二是你的头!”

眉间尺虽然觉得奇怪,有些狐疑,却并不吃惊。他一时开不得
口。

“你不要疑心我将骗取你的性命和宝贝。”暗中的声音又严冷地
说。“这事全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
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
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
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暗中的声音刚刚停止,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
从后项窝向前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色人。

“呵呵!”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
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声即刻散布在杉树林中,深处随着有一群燐火似的眼光闪动,
倏忽临近,听到咻咻的饿狼的喘息。第一口撕尽了眉间尺的青衣,第
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
音。
最先头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扑过来。他用青剑一挥,狼头便坠
在地面的青苔上。别的狼们第一口撕尽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体全都
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他已经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间尺的头,和青剑都背在背脊
上,回转身,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

狼们站定了,耸着肩,伸出舌头,咻咻地喘着,放着绿的眼光看
他扬长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发出尖利的声音唱着歌: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游山并不能使国王觉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将有刺客的密报,更使
他扫兴而还。那夜他很生气,说是连第九个妃子的头发,也没有昨天
那样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撒娇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别扭了七十多
回,这才使龙眉之间的皱纹渐渐地舒展。

午后,国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兴,待到用过午膳,简直现出
怒容来。

“唉唉!无聊!”他打一个大呵欠之后,高声说。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见这情形,都不觉手足无措。白须老臣
的讲道,矮胖侏儒的打诨,王是早已听厌的了;近来便是走索,缘
竿,抛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戏,也都看得毫无意味。
他常常要发怒;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小错处,杀掉几个
人。

偷空在宫外闲游的两个小宦官,刚刚回来,一看见宫里面大家的
愁苦的情形,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祸事临头了,一个吓得面如土色;一
个却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慌不忙,跑到国王的面前,俯伏着,说
道:

“奴才刚才访得一个异人,很有异术,可以给大王解闷,因此特来
奏闻。”

“什么?!”王说。他的话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个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着一个圆圆的
青包裹;嘴里唱着胡诌的歌。人问他。他说善于玩把戏,空前绝后,
举世无双,人们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一见之后,便即解烦释闷,天下
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却又不肯。说是第一须有一条金龙,第二须
有一个金鼎。……”

“金龙?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这样想。……”

“传进来!”

话声未绝,四个武士便跟着那小宦官疾趋而出。上自王后,下至
弄臣,个个喜形于色。他们都愿意这把戏玩得解愁释闷,天下太平;
即使玩不成,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来受祸,他们只要能挨
到传了进来的时候就好了。

并不要许多工夫,就望见六个人向金阶趋进。先头是宦官,后面
是四个武士,中间夹着一个黑色人。待到近来时,那人的衣服却是青
的,须眉头发都黑;瘦得颧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来。他
恭敬地跪着俯伏下去时,果然看见背上有一个圆圆的小包袱,青色
布,上面还画上一些暗红色的花纹。

“奏来!”王暴躁地说。他见他家伙简单,以为他未必会玩什么好
把戏。

“臣名叫宴之敖者;生长汶汶乡。少无职业;晚遇明师,教臣把
戏,是一个孩子的头。这把戏一个人玩不起来,必须在金龙之前,摆
一个金鼎,注满清水,用兽炭煎熬。于是放下孩子的头去,一到水
沸,这头便随波上下,跳舞百端,且发妙音,欢喜歌唱。这歌舞为一
人所见,便解愁释闷,为万民所见,便天下太平。”

“玩来!”王大声命令说。

并不要许多工夫,一个煮牛的大金鼎便摆在殿外,注满水,下面
堆了兽炭,点起火来。那黑色人站在旁边,见炭火一红,便解下包
袱,打开,两手捧出孩子的头来,高高举起。那头是秀眉长眼,皓齿
红唇;脸带笑容;头发蓬松,正如青烟一阵。黑色人捧着向四面转了
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随即将手一
松,只听得扑通一声,坠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时溅起,足有五尺多
高,此后是一切平静。

许多工夫,还无动静。国王首先暴躁起来,接着是王后和妃子,
大臣,宦官们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们则已经开始冷笑了。王一
见他们的冷笑,便觉自己受愚,回顾武士,想命令他们就将那欺君的
莠民掷入牛鼎里去煮杀。

但同时就听得水沸声;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
铁的烧到微红。王刚又回过脸来,他也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
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随着歌声,水就从鼎口涌起,上尖下广,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
至鼎底,不住地回旋运动。那头即随水上上下下,转着圈子,一面又
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们还可以隐约看见他玩得高兴的笑容。过了些
时,突然变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夹着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飞溅,
满庭洒下一阵热雨来。一个侏儒忽然叫了一声,用手摸着自己的鼻
子。他不幸被热水烫了一下,又不耐痛,终于免不得出声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声才停,那头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颜色转
成端庄。这样的有十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动;从抖动加速而
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态度很雍容。绕着水边一高一低地游了三
匝,忽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显得格外精采,同时也开口唱起歌
来: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头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几个筋斗之后,上下升降起来,
眼珠向着左右瞥视,十分秀媚,嘴里仍然唱着歌: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血一头颅兮爱乎呜呼。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

唱到这里,是沉下去的时候,但不再浮上来了;歌词也不能辨
别。涌起的水,也随着歌声的微弱,渐渐低落,像退潮一般,终至到
鼎口以下,在远处什么也看不见。

“怎了?”等了一会,王不耐烦地问。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着说。“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团圆舞,
不临近是看不见的。臣也没有法术使他上来,因为作团圆舞必须在鼎
底里。”

王站起身,跨下金阶,冒着炎热立在鼎边,探头去看。只见水平
如镜,那头仰面躺在水中间,两眼正看着他的脸。待到王的眼光射到
他脸上时,他便嫣然一笑。这一笑使王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
起是谁来。刚在惊疑,黑色人已经掣出了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
闪电般从后项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就落在鼎里了。

仇人相见,本来格外眼明,况且是相逢狭路。王头刚到水面,眉
间尺的头便迎上来,很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
有声;两头即在水中死战。约有二十回合,王头受了五个伤,眉间尺
的头上却有七处。王又狡猾,总是设法绕到他的敌人的后面去。眉间
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身。这一回王的头可是
咬定不放了,他只是连连蚕食进去;连鼎外面也仿佛听到孩子的失声
叫痛的声音。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骇得凝结着的神色也应声活动起来,似乎
感到暗无天日的悲哀,皮肤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夹着秘密的
欢喜,瞪了眼,像是等候着什么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是面不改色。他从从容容地伸开那捏
着看不见的青剑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长颈子,如在细看鼎底。臂
膊忽然一弯,青剑便蓦地从他后面劈下,剑到头落,坠入鼎中,淜的
一声,雪白的水花向着空中同时四射。

他的头一入水,即刻直奔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
下来。王忍不住叫一声“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挣脱
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下死劲咬住。他们不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
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
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先前还会在鼎里面四处乱滚,
后来只能躺着呻吟,到底是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
匝,看他可是装死还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
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烟消火灭;水波不兴。特别的寂静倒使殿上殿下的人们警醒。他
们中的一个首先叫了一声,大家也立刻迭连惊叫起来;一个迈开腿向
金鼎走去,大家便争先恐后地拥上去了。有挤在后面的,只能从人脖
子的空隙间向里面窥探。
热气还炙得人脸上发烧。鼎里的水却一平如镜,上面浮着一层
油,照出许多人脸孔:王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监。……

“阿呀,天哪!咱们大王的头还在里面哪,㗒㗒㗒!”第六个妃子
忽然发狂似的哭嚷起来。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仓皇散开,急得手足无
措,各自转了四五个圈子。一个最有谋略的老臣独又上前,伸手向鼎
边一摸,然而浑身一抖,立刻缩了回来,伸出两个指头,放在口边吹
个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门外商议打捞办法。约略费去了煮熟三锅
小米的工夫,总算得到一种结果,是:到大厨房去调集了铁丝勺子,
命武士协力捞起来。

器具不久就调集了,铁丝勺,漏勺,金盘,擦桌布,都放在鼎旁
边。武士们便揎起衣袖,有用铁丝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齐恭行打
捞。有勺子相触的声音,有勺子刮着金鼎的声音;水是随着勺子的搅
动而旋绕着。好一会,一个武士的脸色忽而很端庄了,极小心地两手
慢慢举起了勺子,水滴从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里面便显出雪白的
头骨来。大家惊叫了一声;他便将头骨倒在金盘里。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后,妃子,老臣,以至太监之类,都放
声哭起来。但不久就陆续停止了,因为武士又捞起了一个同样的头
骨。

他们泪眼模胡地四顾,只见武士们满脸油汗,还在打捞。此后捞
出来的是一团糟的白头发和黑头发;还有几勺很短的东西,似乎是白
胡须和黑胡须。此后又是一个头骨。此后是三枝簪。
直到鼎里面只剩下清汤,才始住手;将捞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
盘:一盘头骨,一盘须发,一盘簪。

“咱们大王只有一个头。哪一个是咱们大王的呢?”第九个妃子焦
急地问。

“是呵……。”老臣们都面面相觑。

“如果皮肉没有煮烂,那就容易辨别了。”一个侏儒跪着说。

大家只得平心静气,去细看那头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
连那孩子的头,也无从分辨。王后说王的右额上有一个疤,是做太子
时候跌伤的,怕骨上也有痕迹。果然,侏儒在一个头骨上发见了;大
家正在欢喜的时候,另外的一个侏儒却又在较黄的头骨的右额上看出
相仿的瘢痕来。

“我有法子。”第三个王妃得意地说,“咱们大王的龙准是很高的。”

太监们即刻动手研究鼻准骨,有一个确也似乎比较地高,但究竟
相差无几;最可惜的是右额上却并无跌伤的瘢痕。

“况且,”老臣们向太监说,“大王的后枕骨是这么尖的么?”

“奴才们向来就没有留心看过大王的后枕骨……。”

王后和妃子们也各自回想起来,有的说是尖的,有的说是平的。
叫梳头太监来问的时候,却一句话也不说。

当夜便开了一个王公大臣会议,想决定那一个是王的头,但结果
还同白天一样。并且连须发也发生了问题。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
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难处置。讨论了小半夜,只将几根红色的胡子
选出;接着因为第九个王妃抗议,说她确曾看见王有几根通黄的胡
子,现在怎么能知道决没有一根红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归并,作为
疑案了。

到后半夜,还是毫无结果。大家却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继续讨
论,直到第二次鸡鸣,这才决定了一个最慎重妥善的办法,是:只能
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

七天之后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热闹。城里的人民,远处的人
民,都奔来瞻仰国王的“大出丧”。天一亮,道上已经挤满了男男女
女;中间还夹着许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骑士才缓辔而来。又过
了不少工夫,才看见仪仗,什么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黄钺之
类;此后是四辆鼓吹车。再后面是黄盖随着路的不平而起伏着,并且
渐渐近来了,于是现出灵车,上载金棺,棺里面藏着三个头和一个身
体。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丛中出现。几个义民很忠
愤,咽着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
祭礼,然而也无法可施。

此后是王后和许多王妃的车。百姓看她们,她们也看百姓,但哭
着。此后是大臣,太监,侏儒等辈,都装着哀戚的颜色。只是百姓已
经不看他们,连行列也挤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五月十日《莽原》半月刊
第二卷第八、九期,原题为《眉间尺》。
·出关
老子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先生,孔丘又来了!”他的学生庚桑楚,不耐烦似的走进来,轻
轻的说。

“请……”

“先生,您好吗?”孔子极恭敬的行着礼,一面说。

“我总是这样子,”老子答道。“您怎么样?所有这里的藏书,都看
过了罢?”

“都看过了。不过……”孔子很有些焦躁模样,这是他从来所没有
的。“我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
经,自以为很长久了,够熟透了。去拜见了七十二位主子,谁也不采
用。人可真是难得说明白呵。还是‘道’的难以说明白呢?”

“你还算运气的哩,”老子说,“没有遇着能干的主子。六经这玩艺
儿,只是先王的陈迹呀。那里是弄出迹来的东西呢?你的话,可是和
迹一样的。迹是鞋子踏成的,但迹难道就是鞋子吗?”停了一会,又接
着说道:“白们只要瞧着,眼珠子动也不动,然而自然有孕;虫呢,雄
的在上风叫,雌的在下风应,自然有孕;类是一身上兼具雌雄的,所
以自然有孕。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换的;时,是不能留的;
道,是不能塞的。只要得了道,什么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
么都不行。”

孔子好像受了当头一棒,亡魂失魄的坐着,恰如一段呆木头。
大约过了八分钟,他深深的倒抽了一口气,就起身要告辞,一面
照例很客气的致谢着老子的教训。

老子也并不挽留他,站起来扶着拄杖,一直送他到图书馆的大门
外。孔子就要上车了,他才留声机似的说道:

“您走了?您不喝点儿茶去吗?……”

孔子答应着“是是”,上了车,拱着两只手极恭敬的靠在横板上;
冉有把鞭子在空中一挥,嘴里喊一声“都”,车子就走动了。待到车子
离开了大门十几步,老子才回进自己的屋里去。

“先生今天好像很高兴,”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边,垂
着手,说。“话说的很不少……”

“你说的对。”老子微微的叹一口气,有些颓唐似的回答道。“我的
话真也说的太多了。”他又仿佛突然记起一件事情来,“哦,孔丘送我
的一只雁鹅,不是晒了腊鹅了吗?你蒸蒸吃去罢。我横竖没有牙齿,
咬不动。”

庚桑楚出去了。老子就又静下来,合了眼。图书馆里很寂静。只
听得竹竿子碰着屋檐响,这是庚桑楚在取挂在檐下的腊鹅。

一过就是三个月。老子仍旧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先生,孔丘来了哩!”他的学生庚桑楚,诧异似的走进来,轻轻
的说。“他不是长久没来了吗?这的来,不知道是怎的?……”

“请……”老子照例只说了这一个字。

“先生,您好吗?”孔子极恭敬的行着礼,一面说。
“我总是这样子,”老子答道。“长久不看见了,一定是躲在寓里用
功罢?”

“那里那里,”孔子谦虚的说。“没有出门,在想着。想通了一点:
鸦鹊亲嘴;鱼儿涂口水;细腰蜂儿化别个;怀了弟弟,做哥哥的就
哭。我自己久不投在变化里了,这怎么能够变化别人呢!……”

“对对!”老子道。“您想通了!”

大家都从此没有话,好像两段呆木头。

大约过了八分钟,孔子这才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就起身要告
辞,一面照例很客气的致谢着老子的教训。

老子也并不挽留他。站起来扶着拄杖,一直送他到图书馆的大门
外。孔子就要上车了,他才留声机似的说道:

“您走了?您不喝点儿茶去吗?……”

孔子答应着“是是”,上了车,拱着两只手极恭敬的靠在横板上;
冉有把鞭子在空中一挥,嘴里喊一声“都”,车子就走动了。待到车子
离开了大门十几步,老子才回进自己的屋里去。

“先生今天好像不大高兴,”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边,
垂着手,说。“话说的很少……”

“你说的对。”老子微微的叹一口气,有些颓唐的回答道。“可是你
不知道:我看我应该走了。”

“这为什么呢?”庚桑楚大吃一惊,好像遇着了晴天的霹雳。
“孔丘已经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知道能够明白他的底细的,只有
我,一定放心不下。我不走,是不大方便的……”

“那么,不正是同道了吗?还走什么呢?”

“不,”老子摆一摆手,“我们还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双鞋子罢,
我的是走流沙,他的是上朝廷的。”

“但您究竟是他的先生呵!”

“你在我这里学了这许多年,还是这么老实,”老子笑了起来,“这
真是性不能改,命不能换了。你要知道孔丘和你不同:他以后就不再
来,也再不叫我先生,只叫我老头子,背地里还要玩花样了呀。”

“我真想不到。但先生的看人是不会错的……”

“不,开头也常常看错。”

“那么,”庚桑楚想了一想,“我们就和他干一下……”

老子又笑了起来,向庚桑楚张开嘴:

“你看:我牙齿还有吗?”他问。

“没有了。”庚桑楚回答说。

“舌头还在吗?”

“在的。”

“懂了没有?”

“先生的意思是说:硬的早掉,软的却在吗?”
“你说的对。我看你也还不如收拾收拾,回家看看你的老婆去罢。
但先给我的那匹青牛刷一下,鞍鞯晒一下。我明天一早就要骑的。”

老子到了函谷关,没有直走通到关口的大道,却把青牛一勒,转
入岔路,在城根下慢慢的绕着。他想爬城。城墙倒并不高,只要站在
牛背上,将身一耸,是勉强爬得上的;但是青牛留在城里,却没法搬
出城外去。倘要搬,得用起重机,无奈这时鲁般和墨翟还都没有出
世,老子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玩意。总而言之:他用尽哲学的脑筋,
只是一个没有法。

然而他更料不到当他弯进岔路的时候,已经给探子望见,立刻去
报告了关官。所以绕不到七八丈路,一群人马就从后面追来了。那个
探子跃马当先,其次是关官,就是关尹喜,还带着四个巡警和两个签
子手。

“站住!”几个人大叫着。

老子连忙勒住青牛,自己是一动也不动,好像一段呆木头。

“阿呀!”关官一冲上前,看见了老子的脸,就惊叫了一声,即刻
滚鞍下马,打着拱,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聃馆长。这真是万想
不到的。”

老子也赶紧爬下牛背来,细着眼睛,看了那人一看,含含胡胡的
说:“我记性坏……”

“自然,自然,先生是忘记了的。我是关尹喜,先前因为上图书馆
去查《税收精义》,曾经拜访过先生……”

这时签子手便翻了一通青牛上的鞍鞯,又用签子刺一个洞,伸进
指头去掏了一下,一声不响,橛着嘴走开了。
“先生在城圈边溜溜?”关尹喜问。

“不,我想出去,换换新鲜空气……”

“那很好!那好极了!现在谁都讲卫生,卫生是顶要紧的。不过机
会难得,我们要请先生到关上去住几天,听听先生的教训……”

老子还没有回答,四个巡警就一拥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签子
手用签子在牛屁股上刺了一下,牛把尾巴一卷,就放开脚步,一同向
关口跑去了。

到得关上,立刻开了大厅来招待他。这大厅就是城楼的中一间,
临窗一望,只见外面全是黄土的平原,愈远愈低;天色苍苍,真是好
空气。这雄关就高踞峻坂之上,门外左右全是土坡,中间一条车道,
好像在峭壁之间。实在是只要一丸泥就可以封住的。

大家喝过开水,再吃饽饽。让老子休息一会之后,关尹喜就提议
要他讲学了。老子早知道这是免不掉的,就满口答应。于是轰轰了一
阵,屋里逐渐坐满了听讲的人们。同来的八人之外,还有四个巡警,
两个签子手,五个探子,一个书记,账房和厨房。有几个还带着笔,
刀,木札,预备抄讲义。

老子像一段呆木头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会,这才咳嗽几声,
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在动起来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只
听得他慢慢的说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
物之母。……”

大家彼此面面相觑,没有抄。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老子接着说,“常有欲以观其窍。此两者,
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
个大呵欠,书记先生竟打起磕睡来,哗啷一声,刀,笔,木札,都从
手里落在席子上面了。

老子仿佛并没有觉得,但仿佛又有些觉得似的,因为他从此讲得
详细了一点。然而他没有牙齿,发音不清,打着陕西腔,夹上湖南
音,“哩”“呢”不分,又爱说什么“”:大家还是听不懂。可是时间加长
了,来听他讲学的人,倒格外的受苦。

为面子起见,人们只好熬着,但后来总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
着自己的事,待到讲到“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住了口了,还是谁也
不动弹。老子等了一会,就加上一句道:

“,完了!”

大家这才如大梦初醒,虽然因为坐得太久,两腿都麻木了,一时
站不起身,但心里又惊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样。

于是老子也被送到厢房里,请他去休息。他喝过几口白开水,就
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人们却还在外面纷纷议论。过不多久,就有四个代表进来见老
子,大意是说他的话讲的太快了,加上国语不大纯粹,所以谁也不能
笔记。没有记录,可惜非常,所以要请他补发些讲义。

“来笃话啥西,俺实直头听弗懂!”账房说。

“还是耐自家写子出来末哉。写子出来末,总算弗白嚼蛆一场哉
啘。阿是?”书记先生道。
老子也不十分听得懂,但看见别的两个把笔,刀,木札,都摆在
自己的面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编讲义。他知道这是免不掉的,于是
满口答应;不过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开手。

代表们认这结果为满意,退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气有些阴沉沉,老子觉得心里不舒适,不过仍须
编讲义,因为他急于要出关,而出关,却须把讲义交卷。他看一眼面
前的一大堆木札,似乎觉得更加不舒适了。

然而他还是不动声色,静静的坐下去,写起来。回忆着昨天的
话,想一想,写一句。那时眼镜还没有发明,他的老花眼睛细得好像
一条线,很费力;除去喝白开水和吃饽饽的时间,写了整整一天半,
也不过五千个大字。

“为了出关,我看这也敷衍得过去了。”他想。

于是取了绳子,穿起木札来,计两串,扶着拄杖,到关尹喜的公
事房里去交稿,并且声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关尹喜非常高兴,非常感谢,又非常惋惜,坚留他多住一些时,
但看见留不住,便换了一副悲哀的脸相,答应了,命令巡警给青牛加
鞍。一面自己亲手从架子上挑出一包盐,一包胡麻,十五个饽饽来,
装在一个充公的白布口袋里送给老子做路上的粮食。并且声明:这是
因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优待,假如他年纪青,饽饽就只能有十个
了。
老子再三称谢,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楼,到得关口,还要牵
着青牛走路;关尹喜竭力劝他上牛,逊让一番之后,终于也骑上去
了。作过别,拨转牛头,便向峻坂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开了脚步。大家在关口目送着,去了两三丈远,
还辨得出白发,黄袍,青牛,白口袋,接着就尘头逐步而起,罩着人
和牛,一律变成灰色,再一会,已只有黄尘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家回到关上,好像卸下了一副担子,伸一伸腰,又好像得了什
么货色似的,咂一咂嘴,好些人跟着关尹喜走进公事房里去。

“这就是稿子?”账房先生提起一串木札来,翻着,说。“字倒写得
还干净。我看到市上去卖起来,一定会有人要的。”

书记先生也凑上去,看着第一片,念道:

“‘道可道,非常道’……哼,还是这些老套。真教人听得头痛,讨
厌……”

“医头痛最好是打打盹。”账房放下了木札,说。

“哈哈哈!……我真只好打盹了。老实说,我是猜他要讲自己的恋
爱故事,这才去听的。要是早知道他不过这么胡说八道,我就压根儿
不去坐这么大半天受罪……”

“这可只能怪您自己看错了人,”关尹喜笑道。“他那里会有恋爱故
事呢?他压根儿就没有过恋爱。”

“您怎么知道?”书记诧异的问。

“这也只能怪您自己打了磕睡,没有听到他说‘无为而无不为’。这
家伙真是‘心高于天,命薄如纸’,想‘无不为’,就只好‘无为’。一有所
爱,就不能无不爱,那里还能恋爱,敢恋爱?您看看您自己就是:现
在只要看见一个大姑娘,不论好丑,就眼睛甜腻腻的都像是你自己的
老婆。将来娶了太太,恐怕就要像我们的账房先生一样,规矩一些
了。”

窗外起了一阵风,大家都觉得有些冷。

“这老头子究竟是到那里去,去干什么的?”书记先生趁势岔开了
关尹喜的话。

“自说是上流沙去的,”关尹喜冷冷的说。“看他走得到。外面不但
没有盐,面,连水也难得。肚子饿起来,我看是后来还要回到我们这
里来的。”

“那么,我们再叫他著书。”账房先生高兴了起来。“不过饽饽真也
太费。那时候,我们只要说宗旨已经改为提拔新作家,两串稿子,给
他五个饽饽也足够了。”

“那可不见得行。要发牢骚,闹脾气的。”

“饿过了肚子,还要闹脾气?”

“我倒怕这种东西,没有人要看。”书记摇着手,说。“连五个饽饽
的本钱也捞不回。譬如罢,倘使他的话是对的,那么,我们的头儿就
得放下关官不做,这才是无不做,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

“那倒不要紧,”账房先生说,“总有人看的。交卸了的关官和还没
有做关官的隐士,不是多得很吗?……”

窗外起了一阵风,括上黄尘来,遮得半天暗。这时关尹喜向门外
一看,只见还站着许多巡警和探子,在呆听他们的闲谈。
“呆站在这里干什么?”他吆喝道。“黄昏了,不正是私贩子爬城偷
税的时候了吗?巡逻去!”

门外的人们,一溜烟跑下去了。屋里的人们,也不再说什么话,
账房和书记都走出去了。关尹喜才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尘拂了一拂,
提起两串木札来,放在堆着充公的盐,胡麻,布,大豆,饽饽等类的
架子上。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日上海《海燕》月刊第一期。
非攻
·


子夏的徒弟公孙高来找墨子,已经好几回了,总是不在家,见不
着。大约是第四或者第五回罢,这才恰巧在门口遇见,因为公孙高刚
一到,墨子也适值回家来。他们一同走进屋子里。

公孙高辞让了一通之后,眼睛看着席子的破洞,和气的问道:

“先生是主张非战的?”

“不错!”墨子说。

“那么,君子就不斗么?”

“是的!”墨子说。

“猪狗尚且要斗,何况人……”

“唉唉,你们儒者,说话称着尧舜,做事却要学猪狗,可怜,可
怜!”墨子说着,站了起来,匆匆的跑到厨下去了,一面说:“你不懂
我的意思……”

他穿过厨下,到得后门外的井边,绞着辘轳,汲起半瓶井水来,
捧着吸了十多口,于是放下瓦瓶,抹一抹嘴,忽然望着园角上叫了起
来道:

“阿廉!你怎么回来了?”
阿廉也已经看见,正在跑过来,一到面前,就规规矩矩的站定,
垂着手,叫一声“先生”,于是略有些气愤似的接着说:

“我不干了。他们言行不一致。说定给我一千盆粟米的,却只给了
我五百盆。我只得走了。”

“如果给你一千多盆,你走么?”

“不。”阿廉答。

“那么,就并非因为他们言行不一致,倒是因为少了呀!”

墨子一面说,一面又跑进厨房里,叫道:

“耕柱子!给我和起玉米粉来!”

耕柱子恰恰从堂屋里走到,是一个很精神的青年。

“先生,是做十多天的干粮罢?”他问。

“对咧。”墨子说。“公孙高走了罢?”

“走了,”耕柱子笑道。“他很生气,说我们兼爱无父,像禽兽一
样。”

墨子也笑了一笑。

“先生到楚国去?”

“是的。你也知道了?”墨子让耕柱子用水和着玉米粉,自己却取
火石和艾绒打了火,点起枯枝来沸水,眼睛看火焰,慢慢的说道:“我
们的老乡公输般,他总是倚恃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兴风作浪的。造
了鉤拒,教楚王和越人打仗还不够,这回是又想出了什么云梯,要耸
恿楚王攻宋去了。宋是小国,怎禁得这么一攻。我去按他一下罢。”

他看得耕柱子已经把窝窝头上了蒸笼,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在壁
厨里摸出一把盐渍藜菜干,一柄破铜刀,另外找了一张破包袱,等耕
柱子端进蒸熟的窝窝头来,就一起打成一个包裹。衣服却不打点,也
不带洗脸的手巾,只把皮带紧了一紧,走到堂下,穿好草鞋,背上包
裹,头也不回的走了。从包裹里,还一阵一阵的冒着热蒸气。

“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耕柱子在后面叫喊道。

“总得二十来天罢,”墨子答着,只是走。


墨子走进宋国的国界的时候,草鞋带已经断了三四回,觉得脚底
上很发热,停下来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脚上有些地方起茧,
有些地方起泡了。他毫不在意,仍然走;沿路看看情形,人口倒很不
少,然而历来的水灾和兵灾的痕迹,却到处存留,没有人民的变换得
飞快。走了三天,看不见一所大屋,看不见一棵大树,看不见一个活
泼的人,看不见一片肥沃的田地,就这样的到了都城。

城墙也很破旧,但有几处添了新石头;护城沟边看见烂泥堆,像
是有人淘掘过,但只见有几个闲人坐在沟沿上似乎钓着鱼。

“他们大约也听到消息了,”墨子想。细看那些钓鱼人,却没有自
己的学生在里面。

他决计穿城而过,于是走近北关,顺着中央的一条街,一径向南
走。城里面也很萧条,但也很平静;店铺都贴着减价的条子,然而并
不见买主,可是店里也并无怎样的货色;街道上满积着又细又粘的黄
尘。

“这模样了,还要来攻它!”墨子想。

他在大街上前行,除看见了贫弱而外,也没有什么异样。楚国要
来进攻的消息,是也许已经听到了的,然而大家被攻得习惯了,自认
是活该受攻的了,竟并不觉得特别,况且谁都只剩了一条性命,无衣
无食,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想搬家。待到望见南关的城楼了,这才看见
街角上聚着十多个人,好像在听一个人讲故事。

当墨子走得临近时,只见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挥,大叫道:

“我们给他们看看宋国的民气!我们都去死!”

墨子知道,这是自己的学生曹公子的声音。

然而他并不挤进去招呼他,匆匆的出了南关,只赶自己的路。又
走了一天和大半夜,歇下来,在一个农家的檐下睡到黎明,起来仍复
走。草鞋已经碎成一片一片,穿不住了,包袱里还有窝窝头,不能
用,便只好撕下一块布裳来,包了脚。

不过布片薄,不平的村路梗着他的脚底,走起来就更艰难。到得
下午,他坐在一株小小的槐树下,打开包裹来吃午餐,也算是歇歇
脚。远远的望见一个大汉,推着很重的小车,向这边走过来了。到得
临近,那人就歇下车子,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声“先生”,一面撩起
衣角来揩脸上的汗,喘着气。

“这是沙么?”墨子认识他是自己的学生管黔敖,便问。

“是的,防云梯的。”
“别的准备怎么样?”

“也已经募集了一些麻,灰,铁。不过难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没
有。还是讲空话的多……”

“ 昨 天 在城 里 听 见 曹 公子 在讲 演 ,又 在玩 一 股什 么 ‘ 气’ , 嚷什
么‘死’了。你去告诉他:不要弄玄虚;死并不坏,也很难,但要死得于
民有利!”

“和他很难说,”管黔敖怅怅的答道。“他在这里做了两年官,不大
愿意和我们说话了……”

“禽滑釐呢?”

“他可是很忙。刚刚试验过连弩;现在恐怕在西关外看地势,所以
遇不着先生。先生是到楚国去找公输般的罢?”

“不错,”墨子说,“不过他听不听我,还是料不定的。你们仍然准
备着,不要只望着口舌的成功。”

管黔敖点点头,看墨子上了路,目送了一会,便推着小车,吱吱
嘎嘎的进城去了。


楚国的郢城可是不比宋国:街道宽阔,房屋也整齐,大店铺里陈
列着许多好东西,雪白的麻布,通红的辣椒,斑斓的鹿皮,肥大的莲
子。走路的人,虽然身体比北方短小些,却都活泼精悍,衣服也很干
净,墨子在这里一比,旧衣破裳,布包着两只脚,真好像一个老牌的
乞丐了。
再向中央走是一大块广场,摆着许多摊子,拥挤着许多人,这是
闹市,也是十字路交叉之处。墨子便找着一个好像士人的老头子,打
听公输般的寓所,可惜言语不通,缠不明白,正在手掌心上写字给他
看,只听得轰的一声,大家都唱了起来,原来是有名的赛湘灵已经开
始在唱她的《下里巴人》,所以引得全国中许多人,同声应和了。不
一会,连那老士人也在嘴里发出哼哼声,墨子知道他决不会再来看他
手心上的字,便只写了半个“公”字,拔步再往远处跑。然而到处都在
唱,无隙可乘,许多工夫,大约是那边已经唱完了,这才逐渐显得安
静。他找到一家木匠店,去探问公输般的住址。

“那位山东老,造鉤拒的公输先生么?”店主是一个黄脸黑须的胖
子,果然很知道。“并不远。你回转去,走过十字街,从右手第二条小
道上朝东向南,再往北转角,第三家就是他。”

墨子在手心上写着字,请他看了有无听错之后,这才牢牢的记在
心里,谢过主人,迈开大步,径奔他所指点的处所。果然也不错的:
第三家的大门上,钉着一块雕镂极工的楠木牌,上刻六个大篆道:“鲁
国公输般寓”。

墨子拍着红铜的兽环,当当的敲了几下,不料开门出来的却是一
个横眉怒目的门丁。他一看见,便大声的喝道:

“先生不见客!你们同乡来告帮的太多了!”

墨子刚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关了门,再敲时,就什么声息也没
有。然而这目光的一射,却使那门丁安静不下来,他总觉得有些不舒
服,只得进去禀他的主人。公输般正捏着曲尺,在量云梯的模型。

“ 先 生 , 又 有 一 个 你 的 同 乡 来 告 帮 了 …… 这 人 可 是 有 些 古
怪……”门丁轻轻的说。
“他姓什么?”

“那可还没有问……”门丁惶恐着。

“什么样子的?”

“像一个乞丐。三十来岁。高个子,乌黑的脸……”

“阿呀!那一定是墨翟了!”

公输般吃了一惊,大叫起来,放下云梯的模型和曲尺,跑到阶下
去。门丁也吃了一惊,赶紧跑在他前面,开了门。墨子和公输般,便
在院子里见了面。

“果然是你。”公输般高兴的说,一面让他进到堂屋去。“你一向好
么?还是忙?”
“是的。总是这样……”

“可是先生这么远来,有什么见教呢?”

“北方有人侮辱了我,”墨子很沉静的说。“想托你去杀掉他……”

公输般不高兴了。
“我送你十块钱!”墨子又接着说。

这一句话,主人可真是忍不住发怒了;他沉了脸,冷冷的回答
道:

“我是义不杀人的!”

“那好极了!”墨子很感动的直起身来,拜了两拜,又很沉静的说
道:“可是我有几句话。我在北方,听说你造了云梯,要去攻宋。宋有
什么罪过呢?楚国有余的是地,缺少的是民。杀缺少的来争有余的,
不能说是智;宋没有罪,却要攻他,不能说是仁;知道着,却不争,
不能说是忠;争了,而不得,不能说是强;义不杀少,然而杀多,不
能说是知类。先生以为怎样?……”

“那是……”公输般想着,“先生说得很对的。”

“那么,不可以歇手了么?”

“这可不成,”公输般怅怅的说。“我已经对王说过了。”

“那么,带我见王去就是。”

“好的。不过时候不早了,还是吃了饭去罢。”

然而墨子不肯听,欠着身子,总想站起来,他是向来坐不住的。
公输般知道拗不过,便答应立刻引他去见王;一面到自己的房里,拿
出一套衣裳和鞋子来,诚恳的说道:

“不过这要请先生换一下。因为这里是和俺家乡不同,什么都讲阔
绰的。还是换一换便当……”
“可以可以,”墨子也诚恳的说。“我其实也并非爱穿破衣服的……
只因为实在没有工夫换……”


楚王早知道墨翟是北方的圣贤,一经公输般绍介,立刻接见了,
用不着费力。

墨子穿着太短的衣裳,高脚鹭鸶似的,跟公输般走到便殿里,向
楚王行过礼,从从容容的开口道:

“现在有一个人,不要轿车,却想偷邻家的破车子;不要锦绣,却
想偷邻家的短毡袄;不要米肉,却想偷邻家的糠屑饭:这是怎样的人
呢?”

“那一定是生了偷摸病了。”楚王率直的说。

“楚的地面,”墨子道,“方五千里,宋的却只方五百里,这就像轿
车的和破车子;楚有云梦,满是犀兕麋鹿,江汉里的鱼鳖鼋鼍之多,
那里都赛不过,宋却是所谓连雉兔鲫鱼也没有的,这就像米肉的和糠
屑饭;楚有长松文梓楠木豫章,宋却没有大树,这就像锦绣的和短毡
袄。所以据臣看来,王吏的攻宋,和这是同类的。”

“确也不错!”楚王点头说。“不过公输般已经给我在造云梯,总得
去攻的了。”

“不过成败也还是说不定的。”墨子道。“只要有木片,现在就可以
试一试。”

楚王是一位爱好新奇的王,非常高兴,便教侍臣赶快去拿木片
来。墨子却解下自己的皮带,弯作弧形,向着公输子,算是城;把几
十片木片分作两份,一份留下,一份交与公输子,便是攻和守的器
具。

于是他们俩各各拿着木片,像下棋一般,开始斗起来了,攻的木
片一进,守的就一架,这边一退,那边就一招。不过楚王和侍臣,却
一点也看不懂。

只见这样的一进一退,一共有九回,大约是攻守各换了九种的花
样。这之后,公输般歇手了。墨子就把皮带的弧形改向了自己,好像
这回是由他来进攻。也还是一进一退的支架着,然而到第三回,墨子
的木片就进了皮带的弧线里面了。

楚王和侍臣虽然莫名其妙,但看见公输般首先放下木片,脸上露
出扫兴的神色,就知道他攻守两面,全都失败了。

楚王也觉得有些扫兴。

“我知道怎么赢你的,”停了一会,公输般讪讪的说。“但是我不
说。”

“我也知道你怎么赢我的,”墨子却镇静的说。“但是我不说。”

“你们说的是些什么呀?”楚王惊讶着问道。

“公输子的意思,”墨子旋转身去,回答道,“不过想杀掉我,以为
杀掉我,宋就没有人守,可以攻了。然而我的学生禽滑釐等三百人,
已经拿了我的守御的器械,在宋城上,等候着楚国来的敌人。就是杀
掉我,也还是攻不下的!”

“真好法子!”楚王感动的说。“那么,我也就不去攻宋罢。”


墨子说停了攻宋之后,原想即刻回往鲁国的,但因为应该换还公
输般借他的衣裳,就只好再到他的寓里去。时候已是下午,主客都很
觉得肚子饿,主人自然坚留他吃午饭——或者已经是夜饭,还劝他宿
一宵。

“走是总得今天就走的,”墨子说。“明年再来,拿我的书来请楚王
看一看。”

“你还不是讲些行义么?”公输般道。“劳形苦心,扶危济急,是贱
人的东西,大人们不取的。他可是君王呀,老乡!”

“那倒也不。丝麻米谷,都是贱人做出来的东西,大人们就都要。
何况行义呢。”

“那可也是的,”公输般高兴的说。“我没有见你的时候,想取宋;
一见你,即使白送我宋国,如果不义,我也不要了……”

“那可是我真送了你宋国了。”墨子也高兴的说。“你如果一味行
义,我还要送你天下哩!”

当主客谈笑之间,午餐也摆好了,有鱼,有肉,有酒。墨子不喝
酒,也不吃鱼,只吃了一点肉。公输般独自喝着酒,看见客人不大动
刀匕,过意不去,只好劝他吃辣椒:

“请呀请呀!”他指着辣椒酱和大饼,恳切的说,“你尝尝,这还不
坏。大葱可不及我们那里的肥……”

公输般喝过几杯酒,更加高兴了起来。

“我舟战有鉤拒,你的义也有鉤拒么?”他问道。
“我这义的鉤拒,比你那舟战的鉤拒好。”墨子坚决的回答说。“我
用爱来鉤,用恭来拒。不用爱鉤,是不相亲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
的,不相亲而又油滑,马上就离散。所以互相爱,互相恭,就等于互
相利。现在你用鉤去鉤人,人也用鉤来鉤你,你用拒去拒人,人也用
拒来拒你,互相鉤,互相拒,也就等于互相害了。所以我这义的鉤
拒,比你那舟战的鉤拒好。”

“但是,老乡,你一行义,可真几乎把我的饭碗敲碎了!”公输般
碰了一个钉子之后,改口说,但也大约很有了一些酒意:他其实是不
会喝酒的。

“但也比敲碎宋国的所有饭碗好。”

“可是我以后只好做玩具了。老乡,你等一等,我请你看一点玩意
儿。”

他说着就跳起来,跑进后房去,好像是在翻箱子。不一会,又出
来了,手里拿着一只木头和竹片做成的喜鹊,交给墨子,口里说道:

“只要一开,可以飞三天。这倒还可以说是极巧的。”

“可是还不及木匠的做车轮,”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
说。“他削三寸的木头,就可以载重五十石。有利于人的,就是巧,就
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坏的。”

“哦,我忘记了,”公输般又碰了一个钉子,这才醒过来。“早该知
道这正是你的话。”

“所以你还是一味的行义,”墨子看着他的眼睛,诚恳的说,“不但
巧,连天下也是你的了。真是打扰了你大半天。我们明年再见罢。”
墨子说着,便取了小包裹,向主人告辞;公输般知道他是留不住
的,只得放他走。送他出了大门之后,回进屋里来,想了一想,便将
云梯的模型和木鹊都塞在后房的箱子里。

墨子在归途上,是走得较慢了,一则力乏,二则脚痛,三则干粮
已经吃完,难免觉得肚子饿,四则事情已经办妥,不像来时的匆忙。
然而比来时更晦气: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
到募捐救国队,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遭着大雨,到城门下
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
多天。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

本篇在收入小说集《故事新编》前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
起死
·

(一大片荒地。处处有些土冈,最高的不过六七尺。没有树木。
遍地都是杂乱的蓬草;草间有一条人马踏成的路径。离路不远,有一
个水溜。远处望见房屋。)

庄子——(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道冠,布袍,拿着马
鞭,上。)出门没有水喝,一下子就觉得口渴。口渴可不是玩意儿
呀,真不如化为蝴蝶。可是这里也没有花儿呀,……哦!海子在这里
了,运气,运气!(他跑到水溜旁边,拨开浮萍,用手掬起水来,喝
了十几口。)唔,好了。慢慢的上路。(走着,向四处看,)阿呀!
一个髑髅。这是怎的?(用马鞭在蓬草间拨了一拨,敲着,说:)

您是贪生怕死,倒行逆施,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失掉
地盘,吃着板刀,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闹得一榻胡涂,对
不起父母妻子,成了这样的呢?(橐橐。)您不知道自杀是弱者的行
为吗?(橐橐橐!)还是您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成了这样的呢?
(橐橐。)还是年纪老了,活该死掉,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
是……唉,这倒是我胡涂,好像在做戏了。那里会回答。好在离楚国
已经不远,用不着忙,还是请司命大神复他的形,生他的肉,和他谈
谈闲天,再给他重回家乡,骨肉团聚罢。(放下马鞭,朝着东方,拱
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一阵阴风,许多蓬头的,秃头的,瘦的,胖的,男的,女的,
老的,少的鬼魂出现。)
鬼魂——庄周,你这胡涂虫!花白了胡子,还是想不通。死了没
有四季,也没有主人公。天地就是春秋,做皇帝也没有这么轻松。还
是莫管闲事罢,快到楚国去干你自家的运动。……

庄子——你们才是胡涂鬼,死了也还是想不通。要知道活就是
死,死就是活呀,奴才也就是主人公。我是达性命之源的,可不受你
们小鬼的运动。

鬼魂——那么,就给你当场出丑……

庄子——楚王的圣旨在我头上,更不怕你们小鬼的起哄!(又拱
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秦褚卫,姜沈韩杨。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敕!

(一阵清风,司命大神道冠布袍,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
手执马鞭,在东方的朦胧中出现。鬼魂全都隐去。)

司命——庄周,你找我,又要闹什么玩意儿了?喝够了水,不安
分起来了吗?

庄子——臣是见楚王去的,路经此地,看见一个空髑髅,却还存
着头样子。该有父母妻子的罢,死在这里了,真是呜呼哀哉,可怜得
很。所以恳请大神复他的形,还他的肉,给他活转来,好回家乡去。
司命——哈哈!这也不是真心话,你是肚子还没饱就找闲事做。
认真不像认真,玩耍又不像玩耍。还是走你的路罢,不要和我来打
岔。要知道“死生有命”,我也碍难随便安排。

庄子——大神错矣。其实那里有什么死生。我庄周曾经做梦变了
蝴蝶,是一只飘飘荡荡的蝴蝶,醒来成了庄周,是一个忙忙碌碌的庄
周。究竟是庄周做梦变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了庄周呢,可是到
现在还没有弄明白。这样看来,又安知道这髑髅不是现在正活着,所
谓活了转来之后,倒是死掉了呢?请大神随随便便,通融一点罢。做
人要圆滑,做神也不必迂腐的。

司命——(微笑,)你也还是能说不能行,是人而非神……那
么,也好,给你试试罢。

(司命用马鞭向蓬中一指。同时消失了。所指的地方,发出一道
火光,跳起一个汉子来。)

汉子——(大约三十岁左右,体格高大,紫色脸,像是乡下人,
全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用拳头揉了一通眼睛之后,定一定神,看见
了庄子,)哙?

庄子——哙?(微笑着走近去,看定他,)你是怎么的?

汉 子 —— 唉 唉 , 睡 着 了 。 你 是 怎 么 的 ? ( 向 两 边 看 , 叫 了 起
来,)阿呀,我的包裹和伞子呢?(向自己的身上看,)阿呀呀,我
的衣服呢?(蹲了下去。)

庄子——你静一静,不要着慌罢。你是刚刚活过来的。你的东
西,我看是早已烂掉,或者给人拾去了。

汉子——你说什么?
庄子——我且问你:你姓甚名谁,那里人?

汉子——我是杨家庄的杨大呀。学名叫必恭。

庄子——那么,你到这里是来干什么的呢?

汉子——探亲去的呀,不提防在这里睡着了。(着急起来,)我
的衣服呢?我的包裹和伞子呢?

庄子——你静一静,不要着慌罢——我且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的
人?

汉子——(诧异,)什么?……什么叫作“什么时候的人”?……
我的衣服呢?

庄子——啧啧,你这人真是胡涂得要死的角儿——专管自己的衣
服,真是一个澈底的利己主义者。你这“人”尚且没有弄明白,那里谈
得到你的衣服呢?所以我首先要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的人?唉唉,你
不懂。……那么,(想了一想,)我且问你:你先前活着的时候,村
子里出了什么故事?

汉子——故事吗?有的。昨天,阿二嫂就和七太婆吵嘴。

庄子——还欠大!

汉子——还欠大?……那么,杨小三旌表了孝子……

庄子——旌表了孝子,确也是一件大事情……不过还是很难查
考……(想了一想,)再没有什么更大的事情,使大家因此闹了起来
的了吗?
汉子——闹了起来?……(想着,)哦,有有!那还是三四个月
前头,因为孩子们的魂灵,要摄去垫鹿台脚了,真吓得大家鸡飞狗
走,赶忙做起符袋来,给孩子们带上……

庄子——(出惊,)鹿台?什么时候的鹿台?

汉子——就是三四个月前头动工的鹿台。

庄子——那么,你是纣王的时候死的?这真了不得,你已经死了
五百多年了。

汉子——(有点发怒,)先生,我和你还是初会,不要开玩笑
罢。我不过在这儿睡了一忽,什么死了五百多年。我是有正经事,探
亲去的。快还我的衣服,包裹和伞子。我没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庄子——慢慢的,慢慢的,且让我来研究一下。你是怎么睡着的
呀?

汉子——怎么睡着的吗?(想着,)我早上走到这地方,好像头
顶上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就睡着了。

庄子——疼吗?

汉子——好像没有疼。

庄子——哦……(想了一想,)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在商
朝的纣王的时候,独个儿走到这地方,却遇着了断路强盗,从背后给
你一闷棍,把你打死,什么都抢走了。现在我们是周朝,已经隔了五
百多年,还那里去寻衣服。你懂了没有?

汉子——(瞪了眼睛,看着庄子,)我一点也不懂。先生,你还
是不要胡闹,还我衣服,包裹和伞子罢。我是有正经事,探亲去的,
没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庄子——你这人真是不明道理……

汉子——谁不明道理?我不见了东西,当场捉住了你,不问你
要,问谁要?(站起来。)

庄子——(着急,)你再听我讲:你原是一个髑髅,是我看得可
怜,请司命大神给你活转来的。你想想看:你死了这许多年,那里还
有衣服呢!我现在并不要你的谢礼,你且坐下,和我讲讲纣王那时
候……

汉子——胡说!这话,就是三岁小孩子也不会相信的。我可是三
十三岁了!(走开来,)你……

庄子——我可真有这本领。你该知道漆园的庄周的罢。

汉子——我不知道。就是你真有这本领,又值什么鸟?你把我弄
得精赤条条的,活转来又有什么用?叫我怎么去探亲?包裹也没有
了……(有些要哭,跑开来拉住了庄子的袖子,)我不相信你的胡
说。这里只有你,我当然问你要!我扭你见保甲去!

庄子——慢慢的,慢慢的,我的衣服旧了,很脆,拉不得。你且
听我几句话:你先不要专想衣服罢,衣服是可有可无的,也许是有衣
服对,也许是没有衣服对。鸟有羽,兽有毛,然而王瓜茄子赤条条。
此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你固然不能说没有衣服对,然而
你又怎么能说有衣服对呢?……

汉子——(发怒,)放你妈的屁!不还我的东西,我先揍死你!
(一手捏了拳头,举起来,一手去揪庄子。)
庄子——(窘急,招架着,)你敢动粗!放手!要不然,我就请
司命大神来还你一个死!

汉子——(冷笑着退开,)好,你还我一个死罢。要不然,我就
要你还我的衣服,伞子和包裹,里面是五十二个圜钱,斤半白糖,二
斤南枣……

庄子——(严正地,)你不反悔?

汉子——小舅子才反悔!

庄子——(决绝地,)那就是了。既然这么胡涂,还是送你还原
罢。(转脸朝着东方,拱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秦褚卫,姜沈韩杨。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敕!

(毫无影响,好一会。)

天地玄黄!

太上老君!敕!敕!敕!……敕!

(毫无影响,好一会。)

(庄子向周围四顾,慢慢的垂下手来。)

汉子——死了没有呀?
庄子——(颓唐地,)不知怎的,这回可不灵……

汉子——(扑上前,)那么,不要再胡说了。赔我的衣服!

庄子——(退后,)你敢动手?这不懂哲理的野蛮!

汉子——(揪住他,)你这贼骨头!你这强盗军师!我先剥你的
道袍,拿你的马,赔我……

(庄子一面支撑着,一面赶紧从道袍的袖子里摸出警笛来,狂吹
了三声。汉子愕然,放慢了动作。不多久,从远处跑来一个巡士。)

巡士——(且跑且喊,)带住他!不要放!(他跑近来,是一个
鲁国大汉,身材高大,制服制帽,手执警棍,面赤无须。)带住他!
这舅子!……

汉子——(又揪紧了庄子,)带住他!这舅子!……

(巡士跑到,抓住庄子的衣领,一手举起警棍来。汉子放手,微
弯了身子,两手掩着小肚。)

庄子——(托住警棍,歪着头,)这算什么?

巡士——这算什么?哼!你自己还不明白?

庄子——(愤怒,)怎么叫了你来,你倒来抓我?

巡士——什么?

庄子——我吹了警笛……

巡士——你抢了人家的衣服,还自己吹警笛,这昏蛋!
庄子——我是过路的,见他死在这里,救了他,他倒缠住我,说
我拿了他的东西了。你看看我的样子,可是抢人东西的?

巡士——(收回警棍,)“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到局里去
罢。

庄子——那可不成。我得赶路,见楚王去。

巡士——(吃惊,松手,细看了庄子的脸,)那么,您是漆……

庄子——(高兴起来,)不错!我正是漆园吏庄周。您怎么知道
的?

巡士——咱们的局长这几天就常常提起您老,说您老要上楚国发
财去了,也许从这里经过的。敝局长也是一位隐士,带便兼办一点差
使,很爱读您老的文章,读《齐物论》,什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真写得有劲,真是上流的文章,真好!您
老还是到敝局里去歇歇罢。(汉子吃惊,退进蓬草丛中,蹲下去。)

庄子——今天已经不早,我要赶路,不能耽搁了。还是回来的时
候,再去拜访贵局长罢。

(庄子且说且走,爬在马上,正想加鞭,那汉子突然跳出草丛,
跑上去拉住了马嚼子。巡士也追上去,拉住汉子的臂膊。)

庄子——你还缠什么?

汉子——你走了,我什么也没有,叫我怎么办?(看着巡士,)
您瞧,巡士先生……

巡士——(搔着耳朵背后,)这模样,可真难办……但是,先
生……我看起来,(看着庄子,)还是您老富裕一点,赏他一件衣
服,给他遮遮羞……

庄子——那自然可以的,衣服本来并非我有。不过我这回要去见
楚王,不穿袍子,不行,脱了小衫,光穿一件袍子,也不行……

巡士——对啦,这实在少不得。(向汉子,)放手!

汉子——我要去探亲……

巡士——胡说!再麻烦,看我带你到局里去!(举起警棍,)滚
开!

(汉子退走,巡士追着,一直到乱蓬里。)

庄子——再见再见。

巡士——再见再见。您老走好哪!
(庄子在马上打了一鞭,走动了。巡士反背着手,看他渐跑渐
远,没入尘头中,这才慢慢的回转身,向原来的路上踱去。)

(汉子突然从草丛中跳出来,拉住巡士的衣角。)

巡士——干吗?

汉子——我怎么办呢?

巡士——这我怎么知道。

汉子——我要去探亲……

巡士——你探去就是了。

汉子——我没有衣服呀。

巡士——没有衣服就不能探亲吗?

汉子——你放走了他。现在你又想溜走了,我只好找你想法子。
不问你,问谁呢?你瞧,这叫我怎么活下去!

巡士——可是我告诉你:自杀是弱者的行为呀!

汉子——那么,你给我想法子!

巡士——(摆脱着衣角,)我没有法子想!

汉子——(缒住巡士的袖子,)那么,你带我到局里去!

巡士——(摆脱着袖子,)这怎么成。赤条条的,街上怎么走。
放手!

汉子——那么,你借我一条裤子!
巡士——我只有这一条裤子,借给了你,自己不成样子了。(竭
力的摆脱着,)不要胡闹!放手!

汉子——(揪住巡士的颈子,)我一定要跟你去!

巡士——(窘急,)不成!

汉子——那么,我不放你走!

巡士——你要怎么样呢?

汉子——我要你带我到局里去!

巡士——这真是……带你去做什么用呢?不要捣乱了。放手!要
不然……

(竭力的挣扎。)

汉子——(揪得更紧,)要不然,我不能探亲,也不能做人了。
二斤南枣,斤半白糖……你放走了他,我和你拚命……

巡 士 —— ( 挣 扎 着 , ) 不 要 捣 乱 了 ! 放 手 ! 要 不 然 …… 要 不
然……(说着,一面摸出警笛,狂吹起来。)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本篇在收入小说集《故事新编》前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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