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 終審法院非常任法官 鄧國楨 法官

蘇格拉底曾經說過：「法官需要具備 四項素質：謙恭地聽審、機智地答覆、冷靜地思考、公正地判決。」與終審法院前常任法官鄧國楨法官談話，令我確定這是真的。從事大律師和法官職業五十多年，鄧國楨法官仍然像剛開始時一樣，牢記著這些原則。在我看來，最明顯的特徵是他對法律的熱誠，以及他對工作簡單而誠實的態度。有人可能會說，這些或許就是他事業有成的秘密，但對鄧國楨法官本人來說，這是他在法庭內外的生活方式。

 

1. 能告訴我們多點您的背景嗎？是什麼吸引您從事法律事業？

十六歲那年我讀了一本叫《Brothers in Law》的書，是由一位英國縣法院法官用Henry Cecil筆名寫的。他描述了一位新晉大律師的生活，令我對大律師的職業很感興趣。書中可以清楚看出，而我自己的經歷也證實了這一點：大律師行業採取精英制。只需努力工作、誠實和一點能力，不需要任何人脈。我認為人脈一開始會有所幫助，比如說進入好的大律師事務所，但除此之外，主要還是取決於努力工作和誠信。這就是吸引我當大律師的原因。

當時我在澳洲讀書，1965年通過了新南威爾士的離校考試，相當於英國的O-Levels（現在的GCSE），考入悉尼大學攻讀聯合學位課程——文學士和法律。但開始之後我發現澳洲的資格不能在香港執業，所以我決定去英國。我記得我寫了信給11所大學，當時還沒有那麼多大學。唯一取錄我的是伯明翰大學，所以我非常感謝他們。也許因為我告訴他們，到英國開學時，我幾乎已經在悉尼大學完成了一年學業，所以他們被說服了，接受了我，這樣我去了英國開始修讀法律。

我一直想成為大律師，但那時大律師數目很少，日子很艱難，因為當時的香港與現在不同，地方小，大家沒有錢，訴訟很少，也沒有法律援助。所以，當時的大律師並不好過，必須要有奉獻精神和對行業有浪漫的想法才會入行，我認為當時的人更喜歡當事務律師。

2. 是什麼令您從私人執業轉至司法機構工作？

我認為這是個非常自然的進程。當然，在英格蘭，法官多數是從大律師之中招募的。許多大律師渴望成為法官。

而啟發我的書《Brothers in Law》中的主角也當上法官。 所以，我一直想成為法官。能夠成為法官，我感到非常高興。

3. 轉至司法機構時，您遇到了哪些挑戰？您如何克服這些挑戰？

我希望這樣說不會被誤解，但我覺得法官的生活非常愉快。與大律師相比，法官的壓力並不大，生活輕鬆得多，我很享受，而且我很幸運，每次有空缺時我都獲得晉升。

我喜歡沒有壓力的生活，而當法官的好處是我可以繼續做我喜歡的工作。隨著年紀增長，能夠以自己的速度前進，令我感覺舒適。大律師的情況則截然不同，要配合法官或對手的速度行事。而且，律師會時刻盯著你，又要顧及客戶的期望，有時必須就棘手或糟糕的案件進行辯論。當法官的好處是，誰有理有據你就可以判誰贏，但作為大律師，你有時不能選擇只代表有理有據的當事人。

4. 您最引以自豪的工作領域或貢獻是什麼？為什麼？

我恐怕我沒有做過任何值得自豪的事。

我一直很享受法律，畢竟我已經做了這麼久。我經常說，從事法律工作很難感到無聊，因為不斷要面對挑戰。如果我受到同事或行業的尊重，主要是因為我一直保持開放的心態，我認為這點對法官來說非常重要。我認為謙遜對於法官來說也很重要。法官自視過高是很危險的事。此外，願意聆聽也很重要，聆聽一些乍看與自己觀點相反的論點。我認為當事人及其律師應受到尊重。在通常的情況下，他們比法官更了解案件。法官有多少時間準備案件？在原訟法庭，如果有兩個小時準備就很幸運了，有時甚至兩個小時都沒有。上訴法庭有一點，終審法院則好得多。但即便如此，我認為律師更了解案件，所以尊重庭上的人是非常重要的。

5. 在您多年的工作中，誰對您啟發最深？

給我印象最深的人是我的師傅韋文南。我當他的徒弟時，他是個忙碌的初級大律師。1969年12月，我成為了他的徒弟，整整12個月和他在一起。他工作很努力，而且非常誠實。我認為他毫無疑問是個正直的人。他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而且，在我成為見習大律師前，我沒有去過大律師事務所，甚至從未踏足過律師行。我大學畢業後便直接當見習大律師。他對我影響很深。有時在法庭上我觀察法官的行為，有的很有禮貌，有的則沒有。我認為我們應該向彬彬有禮的法官學習。

6. 在事業上， 您的指導原則是什麼？

最重要的兩件事是努力工作和誠實，公平行事也很重要。如果不能公平行事，那麼面對案件時可能看不出道理在哪一方。所以，在大律師執業過程中，我一直努力做到公平，也一直努力做到誠實，我相信誠實確實是最佳態度。真相比想像中更早揭曉。我總是對新晉大律師說，辯護有短期訟辯和長期訟辯之分。對短期訟辯，你要充分準備案件，充分論證。對長期訟辯，你必須有良好的聲譽。一個人再聰明，如果名聲不好，那也是無濟於事的。你最不想發生的情況是，當法官得知你將出庭時，他說：「哦，不太好啊！」這就是我說的長期訟辯，一旦形成聲譽，就很難改變。

7. 在您擔任過的眾多崗位之中，哪些崗位或經歷對塑造今天的您至關重要？這些經歷怎樣塑造了您？

我不認為與年青時相比有很大改變。我對工作的興趣沒變，只是現在經驗更豐富，此外年紀大了，所以不像以前那麼強壯。除此以外，我不認為我改變了很多。我認為由法官過渡至退休過程很順利，退休後第二天我就來到了新的辦公室，開始擔任仲裁員。我有點工作狂，我很喜歡我的工作。

8. 在您擔任終審法院常任法官的六年裏，您最難忘或最重要的經歷是什麼？

不得不說，我真的很喜歡終審法院，因為作為最高級別的法院，我們的時間並不那麼緊迫。我們有更多時間準備和了解案件，我也很喜歡與海外非常任法官一起工作。正如大家所知，他們是來自其他普通法司法管轄區頂尖的法官，我很喜歡與他們合作。在與他們的合作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與香港法官之間沒有什麼區別，我們的工作方式是一樣的。當然，他們當中有些是各自領域的專家，我相信首席法官往往因為他們的專業知識而選擇他們處理特定案件。但除此之外，他們的工作習慣、辦案方式與香港法官沒有什麼分別。令我印象深刻是，他們都很努力工作。我也欽佩他們開放的心態，總是願意聆聽。我認為這些是好法官的品質——努力工作、謙遜和願意聆聽。此外，他們閱讀文件極之仔細，當然我們不應感到驚訝，因為若非如此，他們就不會達到現在的水平。終審法院的同事亦一樣，他們都非常勤奮，保持開放心態。我認為這些品質對在大律師和法官崗位上取得成功至關重要。

我還想補充一點，撰寫判案書或作出判決是一個過程，參與這個過程對我來說是非常難忘的經歷。有一宗案例，聆訊結束後我們都同意結果。海外非常任法官被要求撰寫判案書。幾天後，他說他改變主意，他認為另一方應該勝訴。他提出他的判斷，我們看了後大部份法官均同意，只有一位法官不同意。但可以看到，即使我們以為已經作出判決，但在寫判案書的過程中，我們並沒有停止工作，最終大多數人改變了主意。判決的理由非常重要，這就是為什麼在幾乎所有情況下，我們都會押後宣判。在弄清楚所有原因之前宣布結果是危險的。由於法官在撰寫判案書時會深入思考，因此我認為當事人和公眾值得我們為準備判決書付出的努力。我並不是說我們是完美的，但至少我們盡力而為。

我在終審法院時，有一次我們的決定3比2不一致。我們每個都寫了一份判案書，解釋我們的決定以及我們不同意的原因。這顯示我們認真對待我們的責任。

擔任終審法院法官很有挑戰性，因為案件比較棘手，法律問題比較複雜，事實也比較複雜，而且因為是第三次審理，當事人或其他人必然會有一些問題尚待解決。因為這是第三次審理，所以對於終審法院法官來說，工作要容易得多，不一定是因為他們比下級法院的法官更好。有時我半開玩笑地說，如果我們與上訴法庭對換位置，他們很可能會推翻我們的判決，因為第三次審理，人們更清楚地看到我們錯過了什麼。我認為我們的系統在得出正確結論方面是相當不錯的，雖然它仍然存在缺陷。

9. 您對香港目前的法律環境有何看法？您希望看到什麼得到捍衛，又希望看到什麼有所改變或改進？

現在法律界更加忙碌，案件也更加複雜。香港畢竟是國際金融和商業中心，現在執業與三十年前執業就像兩個不同的世界。所以，律師的工作更加辛苦。另外，我們很幸運，因為世界各地的律師來到香港。他們不僅豐富了我們的生活，也讓香港律師因為競爭而進步。

外地律師應該能夠繼續輕易地來香港，這對香港很重要。維護普通法下的法治對香港也很重要。普通法不僅是一套規則，它還附帶一套價值觀。最重要的價值觀是合理、公平、寬容。因此，我希望香港在普通法下繼續秉持法治，保持這些價值觀完好無損。 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10. 您對《香港律師》的讀者有什麼建議？

對年青的讀者，我想說要有耐心。未來是屬於他們的。對所有讀者，我推薦寧靜禱文：安詳接受不能改的事件；勇敢改變可以改的事件；智慧能夠分辨接受還是改變。這在現時的香港非常重要。對於那些身居要位的讀者，我希望他們在履行自己的責任時，能夠牢記同情心和恩典的重要性。

11. 工作之餘，您有什麼嗜好？

當大律師時，我喜歡收藏，我是個中國藝術品收藏家，而且非常熱衷。所以，在成為法官之前的很多年，我花很多時間在這方面。當了法官之後，我基本上停止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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