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子關係

《蒼鷺與少年》:從童年分離焦慮到踏上一段「喚回母親」的治癒之旅

《蒼鷺與少年》只看一次,我們或許不會真正了解自己看了什麼、這是關於什麼樣的故事。觀眾被迫自問:「這個作品到底想表達什麼?」 《蒼鷺與少年》只看一次,我們或許不會真正了解自己看了什麼、這是關於什麼樣的故事。觀眾被迫自問:「這個作品到底想表達什麼?」 圖片來源:本文圖片皆為《蒼鷺與少年》劇照

這是一部我人生第一次二刷的電影。

宮崎駿的《蒼鷺與少年》(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對我來說,無法單純的在看完之後,直接與他人討論,而是我得坐下來好好寫下文章,問問自己「這到底是一部怎樣的作品?」否則,我無法明白我看到了什麼。

對於宮崎駿以前的作品來說,只要能坦率地觀看已經足夠。因為故事總是完整的,結局都合情合理,電影傳遞的「訊息」也不需要過多的解釋才能傳達。這對於享受電影本身已經足夠。然後,在充分享受電影之後,觀眾可以思考:「故事真的結束了嗎?所有的伏筆都揭開了嗎?我們可以接受這麼『明顯』的訊息嗎?」繼續深入討論。

但《蒼鷺與少年》不同。只看一次,我們或許不會真正了解自己看了什麼、這是關於什麼樣的故事。觀眾被迫自問:「這個作品到底想表達什麼?」而宮崎駿以前從未要求觀眾進行這樣的「麻煩工作」。

我很鼓勵大家看電影前不要看任何影評、不要相信任何人說的「看不懂」,而是把自己置入其中的觀賞。最後,這個「麻煩」會在你的人生發酵,讓你在摸索中與自己的生活連結──即整部電影傳達的精神──「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以下有劇情)

(以下有劇情)

(以下有劇情)

藉由「尋找母親」引出童年與母親的分離

故事的概要是:「一個男孩(牧真人)前去『下界』(黃泉之國)尋找他的母親(久子),並與各種『母親的替代形象』相遇,然後與她們一起冒險下界,最後男孩並未與他記憶中的母親相遇,回到現實世界。」

劇情一開始就揭示了貫穿整部片的悲傷事實:真人的母親在醫院的火海中過世,而他沒有見到母親最後一面。

接著等待真人的生活是——父親帶著他搬家、新媽媽夏子阿姨的出現(實際上是媽媽的妹妹)、夏子阿姨懷孕,即將迎來弟弟或妹妹、在新的學校與同學相處不睦。變動的家人、變動的生活、變動的朋友……男孩受到的生活改變和心理創傷的巨大,或許連他自己也不自知。於是,他只能用石頭砸傷自己的頭,感受僅存的生活掌控感,作為無聲的抗議。

當蒼鷺拋出能「喚回母親」的誘因,真人展開前往「下界」的旅程。而這樣的故事在世界各地的神話中可能都有出現。這是因為各種文化中都存在著為少年舉辦「通過儀式」,以完成童年時期與母親的分離。

孩子們從原本和母親一體的天堂般的狀態中,某天被強行剝離,送入艱難而野性的真實世界。這樣的經歷給孩子們帶來深深的痛苦和悲傷,這些傷口必須被療癒。而這種治癒的機制就是童年時期與另一個角色分離的童話冒險故事。

「蒼鷺」是少年的「另一個自我」

在許多故事中,童年時期的分離通常以「Alter Ego」,即「另我,另一個自我」的方式呈現。「Alter Ego(另我)」指的是你的「另外一個祕密身分」,是你在腦袋裡面想像出來的另外一個(英雄)角色。當我們在關鍵時刻,會讓自己扮演那個角色,這能激發內心潛在的樂觀心態,並賦予自己額外的補充能量,戰勝內心的恐懼。

這個「Alter Ego」可以是純真、細膩、脆弱、自信、自私、有智慧、不離不棄的,既是個人的一個額外的人格,也是親密可信賴的伴侶、迷人的「朋友」。這個「朋友」和「我」一起經歷精彩又令人心動的冒險。然而,當冒險結束時,「朋友」會默默地離開「我」、和「我」道別,「我」雖內心難掩失落,但會有嶄新的眼光和勇氣,開始獨自生活。透過和這個純真而傲嬌的Alter Ego的分離,男孩會變成一位堅韌且成熟的少年、小大人。

如果我們回過頭看既有的童話冒險和虛構故事,例如英國圖畫作家雷蒙.布力格(Raymond Briggs)的經典作品《雪人》(The Snowman)裡的「雪人」、日本作家村上村樹在《尋羊冒險記》裡的「羊」,以及《綠野仙蹤》、《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奇幻冒險, 與童年的決裂通常以童話的形式出現。這通常是標準。

然而,《蒼鷺與少年》卻與此標準不同。宮崎駿是正面迎擊「與母親分離」這件事。當然,這也是一個男孩接受與母親分離並長大成人的故事。但這並不是一個男孩與另一個自我分離的故事,而是他與另一個自我「共同接受」了「與母親分離」的故事。

我在二刷時,有種深刻的感觸是:會不會以前的童話冒險故事也都只是一種包裝?因為長大後要面對的事太辛苦,「與母親的分離」也太過直接和痛苦(也較無法成為一個有趣的故事);藉由童話的世界,創作者們將事實上是「與母親的分離」轉化為「與童年時期的Alter Ego分離」,並將「與童年時期的Alter Ego分離」重塑成一個更為奇幻、曲折的冒險故事,使這樣的悲傷經歷(與母親的分離)變得稍微容易忍受。

「火美不怕火」安慰了男孩對媽媽的不捨

真人的母親久子預先留給他一本日本昭和時代作家吉野源三郎的小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這件事、與真人和不怕火的「火美」相遇,是我認為這部電影裡最關鍵的兩個轉折點。前者改變了真人的態度——從對夏子阿姨存有惡意、忽視夏子阿姨非自願的進入異世界森林,到流淚看了這本書後變成起身去尋找失蹤的阿姨;後者則成為這趟「尋找母親」過程的最大安慰和治癒。

當「火美」出現,拯救了正遭到鵜鶘群攻擊的「哇啦哇啦」(warawara,待投胎的靈魂們)時,霧子阿姨尊稱她為「火美大人」並向真人表示火美擅長用火;蒼鷺也在火美被鸚鵡王國抓走後,說了一句「她很強的啦」——我們也隨著後面劇情透露得知,火美正是真人母親久子的少女時期。

不怕火的「火美」出現,成為少年這趟「喚回母親」過程的最大安慰和治癒。

最後,當下界世界崩塌,每個人要開啟時空之門回到現實世界,真人在火美準備開啟不同的門時才突然醒悟、準備阻止她,因為他知道媽媽未來會遇上醫院的火災 。

「我要回去生下你啊,你忘了嗎?我不怕火,生下你對我來說是最美好的事。」媽媽欣然接受,沒有一絲畏懼。

我也突然明白這個角色出現的意義,會不會就是希望能安慰真人對媽媽的不捨、安慰他來不及救到媽媽的遺憾?安慰他好幾次在夢中夢見媽媽當時有多痛、多害怕,他卻什麼也無法為媽媽做的巨大悲傷?我甚至在最後已經分辨不出來(或也不需要分辨),究竟火美和蒼鷺,是不是都只是真人因為太痛苦而產生出的幻想角色。

當真人遇到蒼鷺的襲擊時,夏子阿姨立刻引領七位婆婆一起去找真人。

此外,「母親」的角色是否能有更寬廣的意義,也是我認為這部片想傳達的一個部分。在真人前往下界尋找「已故母親」時,陸續陪伴他這趟旅程的是幾個「母親的替代形象」——守護者婆婆霧子阿姨、少年時代的母親火美、在上界(現實世界)的守護者婆婆玩偶們、新媽媽夏子阿姨。這些角色都代表母親的碎片。

由於是碎片,所以都不是少年尋找的母親本身。但,如果將這幾個與「母親碎片」有關的相遇集結在一起,或許會讓「母親」本身的感覺更加確切。

當然,事實是:即使這樣做了,真人依舊不會與他記憶中的母親再次相遇。電影最後開啟的不同門扉也暗示著,「與母親的再次相遇」最終無法實現。這也再次強調,宮崎駿是正面迎擊「與母親分離」這個不討喜的事實。但或許一個懷抱希望的解答是,即使母親不在身邊,卻因為有這些「守護者們」,也能讓少年(感受到)被愛、被守護著。

為什麼故事的結尾,許多問題都沒有答案?

看完這部片一定會有這樣的感受:這個故事到底想表達什麼?許多伏筆都沒有進一步解釋、許多問題也沒有答案。例如13個積木到底有什麼意義?為什麼要要辨別石頭是否有惡意?為什麼裡面出現的鳥類這麼多?真人最後會不會與母親再次重逢?每個問題都可能可以摸索出答案,答案又很隱晦,或許就是這部電影給我們的感覺。

但我不認為這些看完的「茫然感」有失電影的可看性;反而就是因為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都需要我們自己摸索,才是這部片的最大意義。

關於最後一題,我覺得答案隱約可以在片尾的歌詞中窺見,「看不見的前方有人正等待著我,無論何時對夢想懷抱希望,猶如潘朵拉的盒子揭開秘密似的……」人生走到最後會遇到誰,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而宮崎駿也把這樣的心得體悟,留給觀眾。

米津玄師為《蒼鷺與少年》寫的主題曲〈地球儀〉,歌詞和旋律都像是電影故事延續的另一個解答。

當有些人說看不懂電影想表達的內容時,我覺得能更深入去了解這部電影的動心起念。這部電影的靈感來自日本作家吉野源三郎的小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也就是真人的母親留給「長大後的真人」的書,這是影響宮崎駿一生的小說,他從十幾歲閱讀這本小說後,至今仍會不時翻閱。由於我也非常喜歡這本小說,因此當我看到真人在內心窘困的情形下邊翻閱邊哭時,很能感同身受。不過電影內容與小說不同,是帶有宮崎駿專屬奇幻色彩的原創故事。此外,關於故事的主角設定和故事架構則是參考愛爾蘭作家約翰.康納利的《失物之書》,但精神上是《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最後,如果攤開這些書的發行時間,依序是:1937年《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1939年《失物之書》、以及1941年宮崎駿自己的成長背景,或許你會發現這部電影完全是融合了宮崎駿一生的創作和思想的經典神作。

瀏覽次數:2400

獨立評論

每週四,精選觀點直送信箱!現在就訂閱獨立評論電子報

編輯推薦

延伸閱讀

創業者、專欄作家,關心人與社會的關係、性別議題、文化內容產業。現居美國舊金山灣區,經營一間以專業作家撰寫你的生活故事和回憶,並提供 AI 照片復刻技術的公司「StoryPatio」。社企流創始成員、方格子vocus共同創辦人,曾獲得經濟部「女性創業菁英獎」。養有兩隻寶貝貓。

「獨立評論@天下」提醒您:
1.本欄位提供網路意見交流平台,專欄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本社立場
2.發言時彼此尊重,若涉及個人隱私、人身攻擊、族群歧視等狀況,本站將移除留言。
3.轉載文圖請註明出處;一文多貼將隱藏資訊;廣告垃圾留言一律移除。
4.本留言板所有言論不代表天下雜誌立場。

創業者、專欄作家,關心人與社會的關係、性別議題、文化內容產業。現居美國舊金山灣區,經營一間以專業作家撰寫你的生活故事和回憶,並提供 AI 照片復刻技術的公司「StoryPatio」。社企流創始成員、方格子vocus共同創辦人,曾獲得經濟部「女性創業菁英獎」。養有兩隻寶貝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