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劇評論

帶著看不懂的心情跟宮崎駿好好告別──從心所欲的《蒼鷺與少年》

大家都說《蒼鷺與少年》很難懂,似乎意味著,宮崎駿過去的作品,都很好懂。這是真的嗎?其實沒有要把故事講得明明白白,其實一直是宮崎駿作品的特徵之一。 大家都說《蒼鷺與少年》很難懂,似乎意味著,宮崎駿過去的作品,都很好懂。這是真的嗎?其實沒有要把故事講得明明白白,其實一直是宮崎駿作品的特徵之一。 圖片來源:本文圖片皆為《蒼鷺與少年》劇照。

高齡82歲的日本動畫導演宮崎駿新作《蒼鷺與少年》在台灣上映以來,媒體報導或身邊友人的反應大多是「很難懂」,或更坦白地說就是「看不懂」。於是,網路上各家影評,紛紛跳出來試圖幫大家「看懂」這部電影。

不過坦白說,大部分的影評,要不是說些其實沒什麼說服力,大家都猜得出來,只是無法確定的解釋;要不就是東扯一些理論西拉一些寓意,講得比電影本身還玄妙,讓大家讀了之後更糊塗。

先坦誠,我也屬於看不懂的觀眾。身為宮崎駿的長年影迷,對我來說,這確實有點意外。但另一方面,雖然說有看不懂的地方,但我認為就《蒼鷺與少年》來說,「看不懂」其實一點都不是問題。這樣說,不是為了要平衡自己看不懂的失望感或羞愧感,而是因為我想找到身為宮崎駿迷一個最後對待宮崎駿的方式。

以下我就來解釋我為什麼這樣說。當然會有劇透,不過這應該是一部即使被劇透,也不影響觀影的作品吧。

這不是一部宮崎駿的自傳電影

宮崎駿1941年出生於東京,家有四兄弟,他排行老二。小時候母親便罹患嚴重的肺結核,經常臥病住院。1944年全家搬到栃木縣宇都宮市,戰後5年才再搬回東京。這跟《蒼鷺與少年》中的主角真人的成長過程設定非常接近。

宮崎駿從小依戀母親,但因為母親多病,無法好好照顧包括他在內的4個小孩,使得他更加渴望母親的愛,因而對他造成深遠的影響。這不僅是連他自己都坦誠不諱的事(請參考NHK的宮崎駿紀錄片),從《龍貓》到《崖上的波妞》多部作品中,我們經常看到他安排帶有強烈母性的角色,也是非常明顯的特徵。

當然,在《蒼鷺與少年》中,從一開始母親臥病的醫院大火,真人不顧自身安危要去救母親,但母親最後仍為大火吞噬的設定,引發主角真人後續的奇幻遭遇。在這裡,主角對母親的依戀至深,不僅明顯,甚至可以說是直接了當吧。

從這些初步的證據來看,或許可以說,《蒼鷺與少年》是宮崎駿的自傳式作品,而這也是不少影評對這部電影的基本解釋和定位。這是一個看似合理的解釋,但或許太合理了,所以也就太方便了,對於我們理解這部電影的幫助不大;更重要的是,我覺得「自傳」這個概念並不正確,至少不準確。

為什麼呢?

自從宮崎駿和吉卜力開始籌備這部作品,外界就知道故事將是改編日本作家吉野源三郎1937年的作品《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不過依照過去宮崎駿的創作慣例,雖然有不少作品都有改編依據,但與原著的關係通常不大,比較像是參考而不是改編。

而《蒼鷺與少年》的內容不僅跟原著幾乎無關,更準確地說,宮崎駿根本只是借了這本書的書名──「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只不過,宮崎駿借了書名,並不是用來當做這部電影的「主題」。如果是,那確實就可以說這是一部「自傳」電影。因為所謂的自傳式作品,是創作者將自己的生涯,通過某種創作手法,整理成一個他自己所認定的「我的一生」,呈現給讀者或觀眾。

若是如此,那麼不管影評或是一般觀眾,試圖去弄懂這個作者,是如何在自傳電影中詮釋自己一生的,也就有道理;萬一解讀不大出來,是有理由遺憾。只不過,我並不覺得宮崎駿試圖通過《蒼鷺與少年》來總結自己的一生,這不是一部自傳電影。

也有影評說,這本書名的問句,是宮崎駿用來向觀眾提問的。於是他們便煞有介事地提醒我們,宮崎駿藉著這部作品希望我們好好想想,「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但不好意思,我覺得這是胡扯。我從來沒看過宮崎駿藉著作品向觀眾「提問」,他不是那種型態的作者,我也不覺得他到了這個年紀還想做這樣的事。

我想,「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是宮崎駿對自己的提問,這部最後的作品,便是以回答這個問題為目的,而他回答這個問題的方式,也不是準備給出什麼嚴肅而完整的答案,或是什麼給世人的心靈雞湯,而是流動的回憶,或是回憶的流動……什麼意思?不是說好不要讓大家更糊塗嗎?好,那麼我想到一個台灣人應該都聽得懂的形容:人生跑馬燈。

宮崎駿藉著《蒼鷺與少年》來回顧自己的人生,但這並不是為了要對他的人生給出一個合宜的答案。

這是一部任性的人生跑馬燈

我的意思是,宮崎駿藉著這部作品,來回顧自己的人生,但這並不是為了要對他的人生給出一個合宜的答案。倒不只是因為這個問題很難「給出答案」,而是或許他根本不想用一部作品來「給出答案」,而只是想「回答」。所以,雖然是回顧,但卻是很直覺地,有一種讓記憶自由流動和浮現的感覺,也就是我比喻的跑馬燈。

對宮崎駿本人來說,哪些記憶會浮現,浮現之後的流動和展現形式,一定是有某種道理的,但恐怕連他自己也不一定有清楚的意識,更不用說其他人了。即便是看似有些主旨要說,但把它們看成是宮崎駿自己對(過去和現在的)自己的反覆提問,而不是有意識地對觀眾述說,會更適合。

所以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很多影評的詮釋,看似有道理,卻又很難有完整說服力的原因。例如,許多影評嘗試從整部電影中,說出一個貌似一般劇情電影的故事結構來,但大多只是白費力氣,或牽強附會。

還有一些影評近乎焦慮地想要告訴大家,故事裡面的某個角色,其實是宮崎駿現實生活中的誰誰誰。像是蒼鷺其實是掌握吉卜力命脈的製片人鈴木敏夫;而曾舅公則是吉卜力另外一個台柱,也是宮崎駿長年的前輩兼戰友高畑勳等等。

但我認為,不管怎麼比擬,這些嘗試也都是徒然且不必要的。片中某些角色當然有可能是宮崎駿生命中某某人的化身,但更可能是某某人與虛構角色之間的混合,或是重疊和融合多人的結果。正是因為這不是一部自傳式電影,而是私人的重要回憶的流動和呈現。

另一方面,這些流動回憶的呈現,也包括了他自己過去的所有作品,因為這些作品對他來說應該也是非常重要的。不僅片中出現了很容易辨認出來的《龍貓》、《魔女宅急便》、《魔法公主》、《神隱少女》裡的劇情或視覺元素,真人的父親知道真人受傷之後開車趕回家的畫面,甚至讓人聯想起宮崎駿執導的第一部劇情長片《卡里奧斯特羅城》中著名的飛車場景。

不過,這些「彩蛋」,看起來也並非像是商業續集電影那樣被精心刻意植入,而是自然隨意的出現。既然是自然隨意的出現,觀眾們也就不妨各取所需,看到什麼、想起什麼,就是愉悅之事,真的不需要急著去看影評指點,非得一一數盡不可。

同樣的,儘管有許多看不太懂的地方,但我想每一位觀眾,尤其是宮崎駿迷們,也一定都會從片中看出一些宮崎駿想要傳達的意義,尤其是親子關係的溫柔與牽絆、創作者的反省與困頓、身而為人的善意與惡意。但是這些體會和觀察,也無須任何影評來指點或檢驗,不妨把這些體會當成是自己和宮崎駿之間最後的對話和互感,放在心中和腦中慢慢沈澱和收藏,因為這應該就是最後一次了。

儘管有許多看不太懂的地方,但我想每一位觀眾,尤其是宮崎駿迷們,也一定都會從片中看出一些宮崎駿想要傳達的意義。

最後的對待宮崎駿的方法

看完《蒼鷺與少年》,以及參考大量影評之後,我其實有個疑惑,大家都說這部電影很難懂,似乎意味著,宮崎駿過去的作品,都很好懂。這是真的嗎?

其實我並不覺得。

沒有要把故事講得明明白白,其實一直是宮崎駿作品的特徵之一。

如果你也看過不少宮崎駿的動畫,不妨回想一下,是不是有哪一部作品,其中有某個或某幾個部分,其實是有點難以理解,或不大確定它的意義的?一定有,只是因為我們大致上仍可以理解(或以為我們自己理解)這些作品的主旨,因此會忽略那些模糊的部份。

不過,即便如此,我並不是說宮崎駿不重視觀眾,或者真的沒有想要告訴觀眾一些什麼。事實上,宮崎駿應該是花了非常大的力氣,去讓他的作品更接近觀眾,讓觀眾看電影時可以更覺得有趣或開心。只是我覺得,他想要任性的這個衝動,從來就沒有真的消失;「其實這也沒什麼道理,我就是想要讓主角這樣做」的意圖,應該也一直都存在。

其實這種矛盾對他來說,也是沈重的負擔。我是這樣想的。

這或許是為什麼,據說他前前後後已經說了七次要退休,但總是過了一陣子又生產出下一部電影的原因:因為一直沒有一部作品是真的可以讓他用最任性的方式來做一個結束的。

之前大家都以為應該就是他最後一部作品的《風起》,其實已經跟他過去的作品有明顯不同。因為這是他第一部以真實人物(堀越二郎)為描繪對象的作品,而我們確實也在《風起》中,看到他終於交代了自己對於戰爭和武器,甚至是對人生的態度。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經討論過,因為一直有人質疑,宮崎駿看似反戰且擁護環保,但在作品中卻經常難以掩飾他對武器和機械器物的著迷,這些疑問在《風起》中其實都獲得了解答。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風起》畢竟還是一個「創作」,還是一個給觀眾的交代。就算是宮崎駿將自己寄託在堀越二郎的傳記電影之中,那也還是一個經過思慮與平衡的結果。這樣的作品,如果用來當做他一生的句點,我不認為他會開心或滿足,更不用說因此得到某種平靜。

就這麼一次,不要考慮戲劇性,不要考慮觀眾,讓自己的心意和回憶自由地流動,讓故事用最直覺的方式發展與結束。我在猜,這就是宮崎駿在《風起》之後還是想要做出《蒼鷺與少年》的初衷。

也因為宮崎駿第一次這麼自在的任性,所以也是無比的坦誠,即便我們沒有完全看懂,也可以感受到那份坦誠。或者說,如果我們可以拋開懂不懂的問題框架,一定可以獲得更多的感動。這個感動跟以前看宮崎駿作品的感動是完全不同的。因為這一次,我們看到了一個老朋友的人生跑馬燈,聽見的是他那任性的回憶絮語,所以我們感動。

宮崎駿並不是一個習慣從市場考量的創作者(高畑勳更不是),但他們也都理解,搞電影不能沒有現實的一面,那就是鈴木敏夫帶來的作用。

也是對吉卜力的告別

說起來,為什麼宮崎駿可以這麼任性,畢竟還是因為有吉卜力的關係。1984年宮崎駿開始籌拍《風之谷》,直到上映之後,才發覺沒有一個公司體制,是沒有辦法在大眾電影市場中打仗的。於是和高畑勳、鈴木敏夫等人催生了吉卜力。

如前面所說,其實宮崎駿並不是一個習慣從市場考量的創作者(高畑勳更不是),但他們也都理解,搞電影不能沒有現實的一面,那就是鈴木敏夫帶來的作用。鈴木可以在讓宮崎駿和高畑勳都能保有一定的創作熱情和自由的前提下(畢竟兩人雖然都是天才,但也都是非常難搞的天才),兼顧電影的商業操作甚至走向全球,因此兩人也高度信任著他,實在是非常不簡單。

高畑勳在2018年過世(時年82歲),宮崎駿現在也是82歲,比兩人年輕一點的鈴木,也已經75歲。雖然吉卜力也出品過其他導演的作品,也曾經想要培植接班人,但從種種跡象來看,鈴木也已經沒有永續經營的念頭。最新消息指出,日本電視台將收購吉卜力;那麼,未來我們看到的,還是那個吉卜力嗎?

無論是從產品特徵來說,或是組織性質來說,吉卜力在日本動畫產業中,甚至在全球的動畫場域裡,都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存在,特殊到幾乎不可複製。關於這一點這裡沒有辦法談太多,但可以想像的是,到了這個階段,鈴木或許也不想再「勉強」宮崎駿,讓他想拍什麼就拍什麼吧!而這也是我推論這部作品為什麼採取所謂「零行銷」的理由,因為這樣任性的作品,根本就沒有辦法行銷嘛!而「零行銷」居然也可以拿來當做一種行銷手法,可以說是行銷大師鈴木敏夫最後施展的雕蟲小技吧!

看完《蒼鷺與少年》,離開電影院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做為一個創作者,宮崎駿在人生最後階段可以完成這一部作品,應該是很幸福的吧,至少,做為一個宮崎駿迷,我是這樣相信的。因為這樣相信,《蒼鷺與少年》跟我的關係,也就輕易超越懂或不懂的層次,成為一個溫暖又美麗的存在,跟宮崎駿之前的所有作品,一起放在心裡。

(作者為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傳播與科技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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