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歷史裡，有許多數字對我們意義特別，像是228、318、748，有些是關鍵的歷史轉向，有些是社會跨步的實踐，還有些不能多說，是被刻意隱瞞禁絕的日子。
在中國，其中的一組禁忌，就叫「六四」。
對於六四我沒有太多的認識，就像我對二二八也是懵懵懂懂，只知道那一場流血革命，擊垮了中國民主的可能，也犧牲了無數珍貴生命。如今這是一個不能說的秘密，每個人都知道但是不能再提起的日子。人們在恐懼中噤聲，絕口不能說，蒙著眼一晃過去了30年。
今年華人民主書院在中正紀念堂舉辦了「六四事件卅週年特展」，把黑盒子打開，要帶世人看見真相，毋忘六四。特展重現了1989年天安門廣場上的海報標語，像是「權利屬於人民」、「新聞要說真話」、「媽媽我餓，但我吃不下」，與民主女神像、報章剪報。也在館外廣場上豎立了巨型的充氣「坦克人」，那是當年隻身一人擋在解放軍坦克前的白衣男子，景象震驚了中外，直至今日。
坦克直接輾過我的雙腿，我們不能忘記逝去的亡靈
這次展出特別邀來了當年的受難者方政、王軍濤、周鋒鎖，也請來三語事劇場以「我反抗，故我們存在」為題，即興演出現場觀眾分享的故事。
我也在場，為劇團打下演出紀錄，方政等幾位就坐在我前面與旁邊，感覺歷史突然貼得好近。他們看來與一般中年男士無異，卻是歷盡磨難、活過地獄。
開始徵求故事時，方政第一個舉手，轉著輪椅滑到主持人身邊，大腿以下空掉的褲管，讓人很難不注意到沒了雙腿。曾在報導中看過，他當年為了救一個女學生，雙腿被坦克車直接輾過去。當他現場訴說時，慘烈的苦難也碾過我們的心：
「那天我在和平行走的學生隊伍中，突然感受到一堆毒氣彈在身邊爆炸。」一陣混亂中，他試圖救起一位跌在路上的女同學。「但坦克車馬上快速往我這邊衝來，我來不及躲，就整個被輾過，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嚴重扭曲擠壓，咚咚咚全都在震盪，接著我就看不見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他發現自己躺在醫院地上，現場人滿為患，「我一睜眼時，身邊圍了一圈醫護人員，全穿著白色衣裳，感覺好像從天而降的天使一樣。」他們問方政叫什麼名字，來自哪個學校，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他們擔心我會衝擊太大，承受不了。」但是方政卻很平靜回應：「我知道我沒有了雙腳。」原來4號那天早晨，就在他失去意識之前，奄奄一息靠在欄杆上時，看見了自己的雙腿露出白色骨頭，「我就知道自己的腿沒有了。」
我的雙手在鍵盤上打著，啪嗒一聲眼淚落了下來，這故事太震撼又令人心碎，世界上不應該有任何一個人，該遭到這樣的殘暴對待，誰都不可以。
幾十年間已訴說數百次經歷的方政，還是紅了眼眶，哽咽顫動，「有很多人在那邊失去生命，我不希望大家忘掉了。」他懇切又堅定地期盼。
記得天安門，是為了不讓坦克有天開上台灣街頭
作為政治犯，另一位受難者王軍濤在高中時就有了經驗。
1976年他17歲時，聽說文化大革命讓很多人吃不上飯，死於饑荒，人命變得不值錢，有人用50斤的糧票就買走了一個女孩，他與同伴想要反抗如此不公，寫了224字的反動詩詞張貼在天安門廣場，他立刻就被逮捕，並且被判了與詩詞字數一樣的224天牢獄。
「後來我人生中的第二場反抗，就是1989年的六四天安門事件。」曾任北京《經濟學週報》副主編的他，在六四後在國內逃亡，後來仍因顛覆政府罪、反革命宣傳煽動罪被逮捕，判刑13年，關押4年後以保外就醫名義，直接從監獄上飛機到了美國。
「從六四那天起我就知道，一輩子要當反抗者。我知道生命裡要有第三場反抗，原本以為反抗會發生在中國，」王軍濤話鋒一轉，對現場觀眾正色：「但這次我在台北看到了坦克展出後，發現當今台灣正爭論要不要抵抗共產黨。」「今天年輕人要面對的，就是這個坦克會不會在30年內，開上台灣街頭。」
過去我們總覺得支持中國民主化，是基於普世價值的情懷，「但是若今天你們不支持，那就會面臨在台北街頭發生的反抗，中共的專制不變，勢必是一種威脅，你們就無法有免除恐懼的安全。」他的殷殷提醒讓我聽得驚心，我想現場的觀眾也是，知道坦克確實步步進逼，兵臨城下了。
持續地記得與談論，就是讓真相張開的武器
卡繆曾說：「在荒謬經驗中，痛苦是個體的；一旦產生反抗，痛苦就是集體的，是大家共同承擔的遭遇。反抗，讓人擺脫孤獨狀態，奠定人類首要價值的共通點。我反抗，故我們存在。」
看著從苦難底下倖存的他們，沒有被近身死亡恐懼吞噬，反而更勇敢挺身對抗，知道他們之所以活著，就是要告訴我們不要忘記一切。
想起此次特展策展人雪克分享，他一開始規劃時，原先害怕來訪的中國遊客會反感，或是遠遠走避，卻沒想到許多人都停下腳步，靜靜細讀每個文字。其中一位高齡的老太太經過時問他們：「這是紀念六月四日的事嗎？」他們說：「對，這是六四特展。」老太太回應「謝謝」，然後眼淚就掉了下來：「我們那邊，不能再說這件事了。」
持續地談，不畏懼地說，本身就是一件極具力量的事，能讓封印的真相照進更多光，有朝一日再在世人面前展開。
記得六四，是為了不再有六四，特展將持續到6月4日，期待你到場見證爬梳，讓我們一起記得，永不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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