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創生

我來自小林:村莊毀滅、親人全走之後,他們舞出自己的路

正在為排練暖身的徐大林。排練的時間也是村民們噓寒問暖、聯絡感情的時間。 正在為排練暖身的徐大林。排練的時間也是村民們噓寒問暖、聯絡感情的時間。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2009年8月7日傍晚,徐大林準備出門換班,他的工地在那瑪夏附近,是越域引水工程。 按照習慣,他出門前總是要先跟母親打聲招呼,但因大雨連下數日,80多歲老母親午睡還未起身,徐大林只好悻然走出家門。

豪雨導致交通中斷,路不通,工地開始浸水,鄰近村落有幾位部落居民加入避難的行列,十幾位工程人員帶著食物飲水隨同往山上避難求生,其中包括擔架上80幾歲的部落老人,一行人抬著擔架穿越泥濘的樹林,爬上鄰近的山頂避難。

當時從山坡往下望,洪水已經蓋過工程現場,沖走了一切。

莫拉克風災後的阿里山區,期待文化重建讓部落重生。柯金源攝於2009年莫拉克災後。

在山上等待救援,與外界中斷聯繫,直到第三天8月11日,才聯絡上直升機前來救援,徐大林搭乘的是第三架直升機。

頂過強大風阻登上直升機,緩緩升空,很快就越過一大片土石崩塌地。直升機駕駛說這裡就是小林村。徐大林大喊,「不是、這裡不是小林村,小林是這樣一條路長長的穿過兩排房子……」

直升機的正駕駛與副駕駛對望,回頭說:「阿北,你不知道小林村山崩,已經被土石流掩埋了嗎?」

徐大林心都碎了。眼淚奪眶而出,用全身的力氣哀嚎出來……

災後的徐大林,有好長一段時間幾乎遺失記憶,如行屍走肉。他說沒有辦法,如果不遺忘這些悲傷的事:「心肝真痛,睏未落眠。」

一度失落的平埔認同

關於小林村地名由來有二說,一是日治時期一位警察的姓氏叫小林,實際上學者翻閱日治期間警察文獻,並無姓氏小林的駐警。二乃根據小林村人自身的口傳歷史,先人來到小林時,認為這片靠近河流的平坦台地適宜定居,因其上有一片小樹林而命名。

噍吧哖事件後,小林人被集體安置;而國府遷台後,持續的國語政策、復興民族的歷史敘事,加上漢人社會的歧視,為了保護後代,小林人幾乎不提平埔身分,族語失傳大半,「番太祖」的傳統信仰只能懵懵懂懂地理解。

戰後40、50年代,由於嘉南地區人口稠密、土地缺少,嘉義的農業移民陸續遷居小林,開墾山林。隨著小林村人口逐漸增多,下轄分為兩個聚落,其中1鄰到8鄰名為五里埔,9鄰到18鄰則為小林。

災前的小林,正如同大多數台灣農村的命運,面對人口老化、青壯外移而嚴重衰敗,大部分小林村的年輕人一旦外出就學或就業,便少有再回小林了,留守的村民以中高齡為主,農村該有的社經脆弱困境一樣不少。

親人皆逝,不知該為誰打拚?

1980年次的王民亮,國中離開小林前往高雄市區升學,畢業以後長年在都市就業。莫拉克風災,王民亮忍住悲痛回到小林處理三位至親後事,之後再度北返,希望透過工作,彷彿無事發生般地日復一日生活。

莫拉克後重回故鄉的青年王民亮。許震唐攝。

小林許多年輕人由於長期出外求學工作,對村里的日常生活、人際網絡並不熟悉,就像王民亮,災後第一年帶著逃避的心情離開,實際上是充滿徬徨,希望藉由慣常的生活軌道遺忘悲痛。

王民亮回憶小時候,母親早出晚歸去阿里山採茶。採茶女工是以茶菁重量計算工錢,有時一天不到1,000塊錢。這段幼年回憶對王民亮產生影響,希望自己長大後趕快出外工作,賺錢改善家中經濟。然而,災後家人離世,賺錢打拚的目標已經消失,雖然回到小林的念頭在腦海中翻來覆去,面對人事已非的故鄉,失去至親家園的悲痛,回去,究竟還能做什麼呢?

想家的念頭仍逐漸膨脹,王民亮終於在災後一年決定南返高雄。小林村已遭土石掩埋,能夠重新安身立命的家又在哪裡?

希望能住在一起,卻還是被分成了三塊

莫拉克災後的倖存者與小林村人共有270戶,雖然小林村村民祈盼能夠繼續團聚不再分離,但在重建過程中,居民與政府單位、援建的慈善團體經過無數次協商討論,都因為不同的訴求與意願未能有共識,最終只能走向分居三處的無奈。

最初提供的選項在杉林月眉,由慈濟基金會興建的大愛園區做為永久屋基地,提供了災區數千居民安置。因小林村民不希望再被分散,大愛另為小林村民規劃一處「小愛小林社區」,有60戶小林人選擇這個方案。大家無不盼望能早點安頓,及早進駐永久屋。

第二處是在原本的小林村內,未受災害影響的五里埔地區,由紅十字會興建。因基地可建範圍受限,僅有90戶在此安置居住,此處離親人最近,可撫慰對故鄉的情感。

最後一處則由120戶小林居民爭取,在原杉林鄉上平里的台糖基地,興建「日光小林社區」。這一群人以年輕人居多,他們不願進駐大愛園區、而五里埔土地又受限,因此堅持到最後,成為一個獨立社區。

就居民情感而言,災後的小林人原先最希望爭取團聚於五里埔重建,卻由於土地徵收以及水源缺乏而無法圓滿;另一方面,多數人不願進駐大愛園區,最後導致小林村一分為三。

從「圍舞」開始,找回平埔傳統

2011年年底,最後一處永久屋「日光小林」即將落成,居民決議以傳統祭典的「牽戲」來迎接。然而,大部分熟悉牽戲的耆老已在風災中罹難,該怎麼辦?

當時王民亮回到故鄉,參與日光小林永久屋的社區重建事務,對王民亮而言,這次「牽戲」有重生的重大意義。他當時擔任重建方案的補助人力,負責規劃活動,從零開始籌備重組祭典舞團,做為一個長年旅居在外的小林人,從這個時刻才開始慢慢認識村民。

王民亮形容,「永久屋的生活像是一個大家庭,很多離開小林的人,災後回到小林,大家才開始學習如何共同生活。」

日光小林永久屋比起其他災後安置區的永久屋幸運,沒有不同族群與地區混居,擁有同為小林村人的血緣、地緣及情感關係支持。

2011年11月24日,重建會舉辦日光小林永久屋落成典禮,官方請居民準備慶祝的平埔傳統圍舞儀式,社區內同時也計劃舉辦內部的慶祝晚會,為了籌備這個表演,成了大滿舞團的起點。

落成表演以過去參與夜祭經驗的老人為基礎,但由於夜祭圍舞的老人大多在風災中罹難,此次舞者都是第一次參與,在缺乏基礎的情況下,王民亮請求原住民舞蹈老師協助,但後來發現其他族群的舞步似乎與村民不大協調,最後還是由村內女生自己來編舞。

慶祝永久屋落成的圍舞演出獲得好評,即便技巧尚未純熟,但是給了王民亮與村民很大的鼓勵。特別是災後人心渙散,動員村民排練的過程,讓大家覺得能夠一起跳舞的感覺實在很振奮,這股力量促使王民亮決心繼續把舞跳下去。

舞團反覆敘述過去大武的傳統生活,藉此形塑平埔族的族群意識。圖片來源:大滿舞團。

落成演出後,緊接著是2012年由於法王達賴喇嘛造訪台灣,舞團再次受邀演出。再一次受到鼓舞,老人家愈跳愈起勁。不論老年人或久經農事的中年大叔軀體如何生硬,一群人牽手的感覺很有力量,大夥一點也沒有解散的意願。

王民亮跟夥伴沒有就此滿足,開始講究平埔「牽戲」展演的服裝跟舞蹈如何更貼近大武壠文化,而大武壠這個身分背後的文化內涵究竟是什麼?

長期蹲點小林記錄平埔文化的簡文敏教授,為小林村提供線索,既然想知道自己的母文化是什麼,就取名大滿(音同「大武壠」=TAUVOAN),以小林過去所屬發源於玉井盆地的「大武壠社」 做為團名。

「大滿」、「大武壠」的族名,成為王民亮與夥伴們,窮極氣力深挖自己族群文化與身世的開始。

只要人還在,小林就還在!

災後那段日子,村民曾因環境陌生與心情低落,對生活感到疏離乏味,失去重心與軌道。舞團成立後,突然之間,生活再次有了重心。

大滿舞團的成員羅潘春美阿嬤是親歷災難的倖存者,災變那一天因為家屋在土石掩埋的邊緣一角,抱著9個月大的孫女奇蹟似地逃過災難,卻在災後持續一段時間,始終無法忘記逃跑的畫面。一邊奔跑、一邊因無力感哭喊,看著一輩子生活的村莊被巨大的山崩掩埋,春美阿嬤日裡倦怠、夜裡醒來。

小林村的災難倖存者,災後或多或少都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徵狀,無法走出憂鬱負面的情緒。羅潘春美阿嬤的兩個兒子想將阿嬤接到台中、台南奉養,但過沒兩三天阿嬤就會焦慮急切地想回到日光小林永久屋。只有村人的相互陪伴,才能讓阿嬤有安全感。

大滿舞團一開始召募成員,僅有婦女參加,由於練舞的場地在日光小林活動中心,婦女的先生就聚在旁邊喝酒談天看排練。先生們在一旁看久了,也略知劇碼,偶缺人手或搬重物,喝酒的男生也跟著踏上表演舞台。

由於永久屋的住戶很多都是災後返鄉居住的人,上一代的常住人口多於風災中罹難,因此新的鄰里關係不容易重新建立。為了照顧到每個成員的心理,排練休息時段,大家總會彼此鼓勵關心近況,特別節日也會一起過節。

因為大滿舞團每週兩次的排練,人群漸漸圍攏過來,災後沉鬱的氣氛一轉而為團體生活的熱鬧。老人家跟小孩有所依靠,大人們也不再獨自飲酒或藉故爭吵抒發情緒。

大滿舞團的排練時間,沒有參加舞團的家人就變成觀眾身分參與,男人們此時提著啤酒閒話家常,成為社區抒發情感相互關懷的時間。作者提供。

經過一段時間,王民亮跟夥伴們卻愈來愈感到只有跳舞實在不足以填補大武壠歷史文化的空缺,究竟自己的文化母體是什麼?必須回過頭來從基礎開始,透過文獻跟各種資料蒐集,重新拼湊大武壠族群的文化樣貌。

另一位小林青年徐銘駿,災後也回到日光小林投入大武壠的文化復振工作,希望從民俗植物調查與大武壠的手工藝這塊去累積與彌補缺憾,讓小林的孩子得以感知自己的文化母體。徐銘駿將編織工藝與民俗植物的研究出版,除了讓大武壠文化與族群自我認同,將文化復振落實在工藝與生活之中,更藉此與公眾交流,獲得當代意義。

讓失去家園的小林人重新找到自己文化的根,重新跟土地連結,找到歸屬感,找到可以依循的故事,有過去、現在、未來,徐銘駿認為唯有如此,日光小林永久屋才可能成為小林人真正的家。

對災後的小林人而言,貼上「災民」的標籤實在是一股難以言表的沉重,那象徵著「徬徨無力、等待幫助」的刻板印象,「小林滅村」這四個字每隔一陣子就會於媒體一再重覆,每聽到一次都是重新撕開一次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

小林人感謝過去外界給予的幫助,但是更期待外界看到小林村用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徐銘駿語氣堅定地說:「小林村還在!而且會一直持續下去!只要人還在,Kuba還在,信仰跟文化在,小林村就還在。小林村在我們的身上!你們可以繼續看到小林。」

王民亮跟徐銘駿這樣的小林村年輕人,從徘徊在城鄉邊緣,變成自身大武壠族裔的承擔者、傳播者,他們在災後的重建道路上找到身分認同、信仰與文化,將好不容易找回來的文化,盡可能地落實在生活中,重新以一個大武壠平埔族人的身分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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