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創生

家鄉需要更多的書寫──我的艾凡里小鎮

加拿大迷你影集《清秀佳人》海報,紅髮孤兒安‧雪莉在車站等候馬修。 加拿大迷你影集《清秀佳人》海報,紅髮孤兒安‧雪莉在車站等候馬修。 圖片來源:Sullivan Enterainment

民國80年,台視午夜場播出加拿大迷你影集《清秀佳人》(Anne of Green Gables), 雖是冷門的午夜時段,卻擄獲全台許多觀眾的心。最近和朋友聊起這部影集,喚起大夥兒半夜起床看清秀佳人回憶。男主角吉伯‧布萊斯──班上那個暗戀女主角多年的男同學,可是當年女孩心目中的理想典型。

清秀佳人翻拍自蒙哥瑪莉的同名小說。蒙哥馬莉以家鄉加拿大的愛德華王子島為靈感,創作出《清秀佳人》與艾凡里小鎮。沒看過影集的人對這故事也不陌生,它是童書《紅髮安妮》的原型。相依為命的單身兄妹馬修和瑪麗拉年紀逐漸老邁,打算領養一個男孩來幫忙農事,孤兒院卻搞錯送來一個女孩安‧雪莉。哥哥馬修到車站接安時,第一眼就喜歡上這個率直、喋喋不休、愛幻想的女孩,捨不得將她送回孤兒院。性格魯莽的安惹了不少麻煩,在艾凡里人們的教訓、鼓勵和照顧中成長。安長大後離開小鎮到外地唸皇后學院。歷經馬修過世、瑪麗拉無力看照充滿回憶的翠綠莊園,決定將它賣掉,另覓他處獨自養老。安於是決定回到艾凡里小鎮,回到當年的小學任教,陪伴老邁的瑪麗拉和翠綠莊園。在吉柏得了一場生死交關的大病後,安終於理解自己的內心,在小橋上兩人終於坦白彼此的心意,結束多年的對峙。那個經典場景,令當年的每個女孩臉紅心跳。

似乎每人都能從身邊找到比《清秀佳人》更有戲劇價值的題材,為何如此平凡的劇情能打破文化、地域的藩籬,打動全球無數讀者的心?導演兼編劇凱文‧蘇利文當年拍攝《清秀佳人》時還是個年輕小伙子,坦言最大的困難在於,文字被視覺化的過程中仍能讓小說意境完整呈現。為了達成這個目標,他必需先找出原著打動人心的原因。

在許多國家創下高收視率、周邊商品暢銷、拍攝續集,證明蘇利文這門功課的成功。劇中人性細膩生動的呈現,讓觀眾看到自己內在的某一面,或憶起成長過往的某個片段;場景氣氛的成功塑造──溫馨的翠綠莊園、恬靜的林蔭小道、迷幻的鬧鬼森林,導演為了讓小說氛圍立體化,善用自然光線,呈現愛德華王子島田園美景的魔幻張力。除此之外,蘇利文認為,地方精神賦予《清秀佳人》生命,是感動世界各國影迷的主因。

透過書寫重構地方精神

平凡真摯的小鎮故事,喚醒現代人們對純淨生活的嚮往和人性美善的追求。每個人的成長記憶中,總有些人物、片段,和劇中的某部分重疊,討厭又喜歡的男同學吉柏,班上的死對頭、刀子嘴豆腐心的瑪麗拉,溫柔寡言的馬修,愛管閒事其實心地善良的老鄰居瑞秋──雖然全球多數觀眾沒去過愛德華王子島,但它喚起了深藏在每人心中的艾凡里小鎮。

工業化過程中所拋棄的生活風格與人文價值,反成了現代人的渴望,這也是台灣、世界各地正努力尋回、重構的地方精神。每個鄉鎮、都市內的社區鄰里都存在這種人、物、情的地方脈絡,都有動人的題材等著被挖掘。《清秀佳人》就是個刻劃地方精神的成功例子。地方精神的描繪通常從兩個方面切入:人和地的關係,例如生活模式、生態景觀、農作、自然資源運用模式等;另一個則是社會關係,人的互動模式、勞動分工、地方關係網。如果將人與地、人與人這兩條關係線置入時間軸,讓地方的人文地理景觀、社會關係顯現歷史層理,那麼,地方故事真的說也說不完了。

這一年來,在家鄉台東池上開啟故事收集、書寫、傳遞的計畫。小人物的故事書寫,是重構地方精神的一種方式,也是社區信任工程的其中一環。既然從社區功能的角度去思考,於是不追求文學價值或嚴謹的地方歷史考證,能讓在地、外地讀者易於閱讀,並和這個地方產生共鳴更加重要。

鄉鎮、都市鄰里需要更多的故事,來黏合現代化過程中逐漸原子化的情感網絡。現代社會講求快速、效率,卻導致人際網絡的破碎化。道路拓寬以及快速道路、高架橋的開拓,雖提高交通流量,卻也讓原本存在於社區的社會網絡被切割。行動不便的人、老人、孩童在社區的活動空間明顯受限、零碎化,有些老人無法輕易地到「馬路的那一邊」探訪老友話家常;要到隔壁村比以往更加費力,於是變得不愛出門。過往的生活軌跡,隨著道路開拓、行動不便而逐漸消逝。孩童的行動自由、探索空間也因為道路變危險而受限,必須更依賴大人。

網路、智慧型手機的流通,讓不諳操作的長者被隔絕在主流資訊渠道之外;年輕世代對公共事務的討論模式和年長者有極大差異,以及新移民與在地人生活經驗不同,造成話語傳達、話題的破碎化……這些都是在一個小鄉鎮中可觀察出來的隔閡。若沒有刻意製造讓彼此理解的渠道,就無法將地方精神完整呈現並承傳。

世代價值的承傳對地方創新有幫助,因為許多創新源於傳統,創意的前提在於對傳統內涵的熟識,對於地方未來發展的答案也可以從過往的智慧去思索。

於是,必須在社區創造一些黏合的機制。這個故事計畫就是讓平常缺少話語權的人盡情說自己的故事,將它們書寫下來,讓平常擁有較高話語權利的族群,能有個機會去傾聽老人、農民、榮民、外配、孩童的聲音。

建立社區共同體的想像

文字後來不會只是文字,它讓讀者在鄉村的田園美景之後衍生更多的情感與人文想像,讓一些社會暗角透出微光;一個故事也不僅是一個人的故事,不管多麼孤獨的生命故事,仍可看到許多演員參與了他的人生。故事會召喚更多的故事,它就像條綁粽繩,將每個個體綁住,串聯起來。

和一些社區居民合作的計畫完成並推出後,逐漸看到故事展現它的連結力量。第一種是垂直型的世代連結。大多數晚輩並不清楚父母親當年的生命歷程。有個小朋友說,透過訪談才知道媽媽從越南嫁來池上,為了生活、為了照顧他和妹妹有多麼辛苦。另一個小朋友訪問了他的阿公,阿公說:「這樣的訪談,讓我好像又回到從前。」

另外一種是是平行的連結,也就是讓不同族群、團體間彼此理解。有位媽媽看了池上榮民開墾荒地的故事,告訴我:「我以為榮民都是被國家養,一直對他們有偏見。現在才知道榮民來到池上的生活是那麼辛苦,要忍受貧困與孤獨。如果早點知道這些,我想好好地關心他們。」當年池上榮民大多靠苦力自力更生,許多人因為無法回家鄉,又缺乏社會、心理支持,滿心鬱悶而導致精神異常。禁婚令解除後,年紀大了又經濟弱勢,只能和村裡較弱勢或有殘疾的女性結婚,因此更加被歧視、被邊緣化。這些歷史課本上沒提到的事,和那些從來沒被其他人好好理解、關心過的族群,充斥在這麼一個小小的鄕鎮中。

不同族群共同生活在一片土地多年,卻不一定能互想理解,不夠理解就不會主動付出關心。族群的對話管道不足,增進彼此理解的機會不夠多,這不只是池上這個小鄉的問題,也是台灣社會的問題。我們不能光靠歷史課的被動餵養,必須主動透過挖掘周遭的故事、書寫故事,讓地方歷史活化,讓更多人出來說故事。

第三種是跨外的連結。故事推出後,收到一些在外池上子弟的回饋,故事讓他們看到不一樣的家鄉,也讓他們憶起童年故鄉的模樣。對於觀光客而言,眼前的好山好水從此多了情感的視角,他們看到的不只是一整片美麗的稻浪,還有深藏在這片美景背後,池上農民的真心。

家鄉需要更多的書寫,讓故事打破社會的小圈子,跨越族群偏見,為破碎化的社會網絡創造黏合的機制,讓世代和族群間彼此理解,讓離家的人保留家鄉的記憶,讓話語權較能平衡,不是建立優勢族群的地方想像,而是多元族群的地方想像。人若能增進彼此理解,讓心流更頻繁,公共信任於是開始成長。透過不同風格的書寫重建地方精神,喚回每個人內心的艾凡里小鎮,這就是文字對於地方社區營造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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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工作者、德語譯者。德國柏林洪堡大學社會學博士,主修城鄉發展、社會資本、社區研究。紀錄普羅之聲,尋找普世價值,著迷於在街頭巷尾揮汗奮鬥的小人物們,相信好故事連向內在、連向世界。著有《看見池上,看見時代》、《池上二部曲:最美好的年代》、《關於池上的幾種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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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工作者、德語譯者。德國柏林洪堡大學社會學博士,主修城鄉發展、社會資本、社區研究。紀錄普羅之聲,尋找普世價值,著迷於在街頭巷尾揮汗奮鬥的小人物們,相信好故事連向內在、連向世界。著有《看見池上,看見時代》、《池上二部曲:最美好的年代》、《關於池上的幾種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