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例外之地:台灣海峽之澎湖越南難民營》是一項緣起長達20年、目前仍持續拍攝與追尋線索的紀錄片計畫。拍攝場景在台灣海峽的澎湖西嶼及白沙講美村的越南難民營。
1975年西貢淪陷/解放,越南統一/獨立,經濟破敗和政治迫害導致許多越南人出逃,其中大部分的人乘船出海漂流,因而有「船民」的稱呼。1977~1988年間,澎湖越南難民營曾經收容過46艘難民船、超過2,000名難民。
紀錄片勞動者劉吉雄因為1995年與2003年的三個夢境,趕在2003年春天難民營完全拆除之前,使用16mm電影底片前往拍攝,呈現一段幾乎淹沒的台灣「漂流近代史」。《例外之地》8分鐘節錄版v1.0目前正在鳳甲美術館2016TIVA台灣國際錄像藝術展《負地平線》展出,展期至2017年1月8日。本系列文字,是剪輯中部份受訪者的簡介檔案及口述節錄。
受訪人檔案:李元平
李元平先生是澎湖越南難民船清風號系列報導及單行本《南海血淚》作者。1939年生於屏東來義,潮州中學初高中部、復興崗政工幹部學校七期新聞系畢業。1976年起任《青年戰士報》採訪主任,1979年報導〈南海血淚〉時任職中校副總編輯[1]。
《南海血淚》是以清風號越南難民船為主題。原作是26篇連載,刊登於《青年戰士報》1979年1月21日至2月22日,報社於連載結束後的2月27日立刻發行單行本第一版。李元平說明,該連載是他在澎湖越南難民營實地採訪的報導作品。
總結文中的〈清風號航程〉記載:清風號於1979年10月1日,乘載146人從南越西貢出發,於一週後的10月8日擱淺於南海不知名珊瑚礁,42天後難民已死亡82人。11月18日,台灣漁船財富號救援了64位難民,但在12月3日抵達高雄之間,又死亡了30人。12月5日抵達馬公時,僅34位難民生還[2]。
至於曾經眾所皆知的反共政治文宣:「今天我們不能做一個為自由而奮鬥的鬪士,明日我們就會成為漂流海上的難民」,李元平表示,雖然該文宣收錄於《南海血淚》,但並不是他寫的,而是當時行政院長孫運璿的發言。
以下為受訪者的第一人稱口述節錄。
受訪人李元平。作者提供。
是報導,不是造假
《南海血淚》的採訪過程,本來是國防部軍事發言人請了幾個文藝界作家還有新聞界人士,像是司馬中原、朱西甯、蕭颯、中國時報大記者傅崑成幾位,一票人從台北出發就到難民營[3]。事前,國防部發言人一再交代我們,務必要等到回到台北之後再發稿。
他們沒想到人還在澎湖,竟然就看到《青年戰士報》發出一個3版獨家[4],結果軍事發言人嘀咕了一下也就沒事。報社因此打定主意,說這個事可以繼續做系列專題。
後來大家都回台灣了,我又從台北再到澎湖難民營,大概有一個禮拜的時間每天採訪。我一個青年戰士報的記者,居然搶新聞搶到獨家一直連載。連載時還有插圖[5],插圖重點都在清風號難民船上面。
這些難民有的會講華語,像王永根就是裡面的靈魂人物,他等於是難民跟我之間的一個窗口,都是靠他的翻譯。那時候我用錄音機,他一直講一直講,如果講了很重要的重點,我馬上看錄音機上面的刻度,像碼錶一樣,有數字會跑的,我就靠這個東西,才可以有所本。
因此我的報導就跟《南海血書》有所區隔。像林濁水有政治意見[6],他針對的是《南海血書》,不是我的《南海血淚》。兩者差一個字。他說《血書》裡,一個難民已經是快死的人,用手指頭擠出來的血,肯定是很有限的,而寫這麼一本書要多少血啊?怎麼可能寫下這麼多東西?
至於當時美國要跟我們斷交,我的採訪跟這個是完全沒關係的。當時正是王昇(1915~2006,1975~1983曾任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主任)當權,是由總政戰部跟國民黨文工會會合,但是它們後來運用我的採訪材料所發行的單行本、電視聯播什麼的,我的軍階太低,已經完全沒辦法過問了。
為了活下去只好吃人肉
清風號的難民裡面大部份是平凡老百姓。共產黨把他們整個佔領了,他們就要脫離南越。他們最慘的時候是擱淺在珊瑚礁上,缺水,食物來源整個斷絕。他們有釣魚,海鷗也捉了幾隻,但很快就不足以解決全船的食物需要,什麼都沒得吃,怎麼辦?結果就是吃人肉。
當時我接觸到吃人肉的工具,有調羹啊、有小刀啊。我去採訪的時候,碰到吃飯時間到了,像王永根他們都跟我講:尤其第一次、第二次、整個一個禮拜,肉類碰都不敢碰,因為他們會回想到在海上吃人肉的那一幕。這變成一種很不堪、也是痛心疾首的回憶。但是因為這個肉,他們還有一口氣能夠撐到澎湖。如果沒有那個肉,他們肯定早就死了,死了之後一樣是被人吃掉。他們都有過這樣一個掙扎的階段。
這是人類的本能。你要活下去,但是自己人不吃自己人。在古代大饑荒的時候,也是易子而食啊。你絕對沒有那個勇氣去吃自己的父親、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兒子,但是,為了活下去,就跟別家交換。
但是現在想想,我們的人類啊,最後生死之間的那種抉擇,我真的也很難想像。很難想像。
救援或交易?
清風號是被台灣的漁船發現。我從側面了解的是:我們的漁船也不是像在做公益一樣去救這條難民船。在那個臨界點,聽說我們的船老大就問:你要給我多少?不然的話,我們就走啦。可能有過這樣一個交涉過程。
這些難民是怎樣到我們的漁船上獲救,這當中可能很自然地有金條交易。黃金是船上交易的唯一工具,其他也沒有什麼可以代表的。
當然,我在澎湖的過程中,沒有採訪到台灣那艘船的船東或是船員。其實說起來,我應該要訪問台灣漁船上的人,他們怎麼發現清風號,又怎麼樣把這條船再救到澎湖。
記錄者後記:《血書》與《血淚》
曾經被認為是無稽之談與政宣神話的〈南海血書〉與《南海血淚》,其實是兩本不同的作品。其中,《血書》出版先於《血淚》[7];《血書》難民無人生還,《血淚》難民則最後經高雄抵達澎湖。「『血書』作者阮天仇和他的逃難親友,最後被發現時,只剩『13具屍骨和一大堆海螺殼』。『血淚』的『清風號』難民,則死去112人,尚有34人遇救生還。」[8]
至於《血書》與《血淚》兩作品的虛構與否:《血書》譯者朱桂已公開指出,原作者阮天仇是假名,文章其實是他「自己一個人寫」的,是「根據越南難民的遭遇,把幾個故事連在一起」[9];血書內容「在珊瑚礁上擱淺42天」與清風號難民雖然際遇雷同,推測仍傾向是虛構的「文學作品」。《血淚》雖然經過編輯另撰標題,但從內文的細節讀來,評估是記者的田野調查與採訪結果(按:目前仍未尋訪到該船難民報導人)。
然而,澎湖越南難民營在西嶼和講美的存在事實、以及曾經留置其中的生命故事,並不因這兩部作品是否虛構及程度多少而有所改變。自《例外之地》拍攝以來,由拆除前的難民營現場記載[10]、所尋訪的相關當事人、相關靜照新聞影帶等影音及文獻檔案看來,都已經確認了澎湖難民營的存在。
最後,本文中「救援或交易?」的推測,截至目前為止,仍無法求證於該艘台灣漁船財富號相關的一手報導人。該段口述表達仍有待確認具體細節,也請觀眾及讀者不吝提供線索。
(李元平先生2015年7月28日口述於桃園李宅。逐字稿:蘇芬媛;提問、整稿、撰文:劉吉雄。感謝李惠仁導演提供《南海神話》(民視2001)參考材料;感謝陳李文導演引介受訪人。)
澎湖越南難民營臉書:http://bit.ly/boatpeople_penghu
例外之地v1.0:http://bit.ly/place-of-exception-v1
難民船上的人系列文章:http://opinion.cw.com.tw/blog/keyword/9862
[1] 李元平先生口述。可參考《南海血淚》(台北:《青年戰士報》,1979);電視專題報導《南海神話》(高人傑、李惠仁導演,《民視異言堂》2001年9月3日播出,台北:民間全民電視公司)。
[2] 見《青年戰士報》,1979年1月21日5版。
[3]「在國防部軍事發言人室的安排下,一支由7位記者、4位文藝作家組成的訪問團,於本月16~19日,深入訪問了暫居在澎湖白沙鄉講美村以及澎湖西嶼的越南難民與華僑難胞」(編者按語,〈當為鬥士,毋為難民:越南難民訪問錄〉,記者傅崑成,中國時報1979年1月21日3版)。
[4] 〈越南難民浩劫餘生,逃亡過程充滿血淚〉,記者李元平1月17日澎湖專電,載於《青年戰士報》1979年1月18日3版。報導指出,清風號難民在1月17日首度透露吃食死難者的人肉才能苟活,並且預告該艘難民船的深入報導「即日起將在本報進行連載」。
[5] 署名插圖者計三人:中戎、難民陳伯先、前越南空軍飛行員鄭永翠。見〈南海血淚〉26篇連載報導。
[6] 林濁水:〈拙劣的越南預言──剖析「南海血書」的真相〉,《八十年代》雜誌,創刊號,1979年6月。
[7] 1978年12月1日澎湖講美難民營開始營運,12月5日清風號難民船來到澎湖。12月16日蔣經國政府確認美國將與北京建交,全文3,000字的〈南海血書〉(朱桂譯)立刻於12月19日發表在中央日報10版,並在1979年1月集結評論發行《南海血書》單行本初版(中央日報,1979)。而到1979年1月中旬,國防部組織作家及記者參訪澎湖難民營後,李元平的〈南海血淚〉才開始連載,並於2月27日發行單行版初版(青年戰士報,1979)。其連載及出版時間都比《血書》更晚。
[8] 李元平,〈「南海血淚」餘記〉,《青年戰士報》1979年2月26日5版,另收錄於《南海血淚》,頁128。
[9] 朱桂先生訪談引用自註。見電視專題報導《南海神話》。
[10] 劉吉雄,〈一個現場史料:澎湖講美「難民營沿革史」〉,南方電子報2003年3月25日,2016年11月11日讀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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