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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樂-1                

 

(聽樂-局部1)

 

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夜晚,明月如鏡,汴梁城府的宅院裡,梨樹與杏樹交織成地上斑駁的光影,臘月裡繁華枝葉已成稀疏,風聲蕭蕭中,一派清寂。有人睡不著,在霜白的樓簷下踱步,那人是南唐後主李煜,開寶八年被趙匡胤軟禁於汴京以來,便無日成眠,亡國之痛,只能在夜半之際,哀怨詩詞之中,淺吟抒發…..

 

   後主想起了韓熙載這個人,南唐未滅時,這位北方的名士南渡我朝,深受先父(中主,李璟)寵信,中主死後北周在上方虎視眈眈,擔心北來的大臣有二心,所以對他始終有份猜忌。此人雖博學才逸,為文制誥典雅,辯才無礙,音律、歌舞、書畫無一不精,但他荒誕不羁,縱情聲色,府中蓄有歌伎,笙歌達旦,酒池肉林,本欲封他為相,因此始終遲疑。一日有人通報,韓府該夜又將大宴賓客,徹夜狂歡,後主雖時有所聞其縱慾之事,但無法親眼所見,於是派顧閎中和周文矩兩位待詔(註一)假裝賓客混入其中,請他們把夜宴的情況畫下來。

 

   深秋,1945年,抗戰剛勝利,北京琉璃廠的胡同裡,各式各樣的古玩鋪子林立,飄零的落葉,增添那流落千百年的瓷器字畫幾分古色古香的氣息。向晚時分,忽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引起周遭行人一陣騷動,只見張大千拉著蕭姓友人,直奔玉池山房。而當馬掌櫃把包裹在層層錦緞裡的畫卷,小心翼翼攤平在桌上時,張大千心跳狂亂不已,兩眼直瞪在那幅畫上。絕對錯不了!這就是南唐顧閎中所作的國畫至寶《韓熙載夜宴圖》。話說張大千一聽到這幅歷代帝王珍藏,清末被溥儀帶到東北的名畫,輾轉流落北京玉池山房古玩商馬霽川手裡的時候,立刻拉著朋友前來鑑賞。此時此刻不禁為它神魂顛倒。這幅畫讓他想起五年前他在敦煌莫哥窟潛心摩畫時,那些五代時期的壁畫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領悟,壁畫無法收藏帶在身邊,而現在這幅珍品近在咫尺,良機稍縱即逝,怎能放過?經詢問其價格,竟索價500兩黃金!

 

   後主想起收到顧閎中呈來的畫後,展開畫卷,首先出現金花帷帳一角,床上凌亂的紅被,以及恣意擺放的琵琶,暗示著韓府主人的私生活。只見韓熙載頭戴黑峨冠坐在榻上,身旁著紅袍之人自是新科狀元郎粲,順著郎粲的目光望去,山水屏風前有一高髻簪花女子,抱著琵琶,一雙纖纖玉手,似乎正撥出嘈嘈切切令人心搖神馳的曲樂,仔細一看那不是教坊副使(註二)李嘉明的妹妹李姬是誰?李嘉明坐在旁邊側看著她,而其左側站的藍衣女子則聽說是韓熙載的寵伎王屋山,聽說此伎舞藝名滿金陵,模樣竟如此嬌小。再看床前座椅上還有兩位賓客,約是太常博士陳致雍和紫薇郎朱銑,其他立者應是門生及侍女。不論是誰,每個人都望著李姬,沉浸在美妙的琴聲中,但倚欄傾聽的韓熙載,似乎有些鬱鬱寡歡,眉宇間可藏著不少心事吶!

 

 聽樂-2

(聽樂-局部2)

 

   「真是千年神蹟啊!」大千居士一邊攏著美髯一邊搖頭驚嘆,在蕭姓友人家中,仔細端詳起這幅畫,腦海中早已忘記,剛才在玉池山房是如何瞬間決定,一擲千金,把準備買親王府宅在北京定居的所有積蓄,拿來買這幅畫。

 

   顧閎中目識心記,以超越時空連環畫的方式,把夜宴分五個場景畫出,分別為「聽樂」、「觀舞」、「歇息」、「清吹」和「宴歸」,每個場景都有韓熙載出現且以屏風等家俱隔開。張大千依序展卷,當看到第二段「觀舞」時,不禁為其用筆折服。顧閎中不愧是當代肖像畫家中的翹楚,古代稱肖像畫為「寫真」,「真」就是指對象內在的精神本質,而這種本質必須以「輕重疾徐,偏正曲直」的用筆,作形象精確的掌握。「觀舞」中的韓熙載依然雙眉緊蹙,為跳著「六么舞」(註三)的王屋山親自擊羯鼓(註四),只見氣宇軒昂的韓熙載以遊絲描表現毛髮,鬢鬚如絲,絲絲到位,面部表情生動而寫實,而衣服的紋理則如行雲流水,匠心獨具。鐵線描的圓筆長線中,常用方筆作頓挫。例如韓身旁好友德明和尚的衣著便是。

 

觀舞-all 

(觀舞)

   蕭姓友人在旁覺得奇怪,怎麼在這種聲色場所中,會有和尚出現?張大千為其解釋,古代佛教傳入中土是盛行大乘佛教,以入世渡人,故不避俗塵。只是即便是這樣,老和尚可能也沒想到在這男女交雜的宴會裡,會看到如此媚艷之舞,所以你看他尷尬地雙手叉合(註五)背對舞者,但彷彿仍然側耳傾聽宴主的擊鼓。古書上曾記載韓熙載曾對德明說出他奢靡展宴的用意為:「吾為此行,正欲避國家入相之命。」果真如此,那真是亂世中一種奇特的處世哲學了。

 

 觀舞-1

(觀舞-局部)

 

 

曉粧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風簫聲斷水雲閒,衝按霓裳歌徹遍。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欄杆情未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同樣的明月,同樣的杏樹兒,在春天尚未棄他而去之前,李後主想起了以前宮中的快活歲月。後宮嬪妃三千,台榭歌舞,醉臥美人膝,小周后的溫柔繾綣,讓他暫時忘記國事日非。顯然韓熙載也是不遑多讓,待他看到圖卷之第三段休憩之景時,為他的縱情聲色,放浪形骸驚訝不已,莫非他也是藉此麻醉自己亦或韜光養晦?

 

   依稀記得畫中置了燭臺,紅燭高照下,剛擊鼓完畢的韓熙載躺在臥榻上休息,四周侍妾簇擁,王屋山端水伺候他洗手,旁邊另有二女托著茶點和準備琴笛,韓熙載,神情疲憊,面色沉鬱,無心地以指尖輕輕沾水。而臥榻旁邊另有一床,紅色的金花帷帳下,被子裡似乎還有人臥睡。

   後主記得當時看後心情是很矛盾的,如此之人怎能封他為相,但對他的戒心也同時减少了許多。

 

間歇-all

(間歇)

 

   看到第四段「清吹」時張大千把蕭姓友人的兒子也是他的學生蕭允中叫到跟前,為他詳細解釋顧閎中的用色技巧。

夜宴圖中設色濃艷但不失穩重,古人常用的石青、石綠、珠白、硃砂、赭石等他都用上了,歷經千年的滄桑這種礦物顏料依然璀燦如昔。而更重要的是這些色彩須有層次且與墨色協調互補,用色對比而不突兀才行。你看韓熙載袒胸露肚,穿白杉盤坐在椅子上,身旁有三位侍女,其中兩位衣著以白色為主,而第三位則大膽以皂色和白對比,為避免單調和他說話的那位侍婢,上衣則施以青色。

   目光移至左邊,五位坐著吹奏的伎女,除了姿態各異外,顏色更是繽紛多彩,再看過去,又是改為穿著黑衣的兩位男子,這黑白兩端夾著多彩突顯吹奏的主題,用色之巧,真是嘆為觀止啊!

 

 

清吹-all

(清吹)

說完,張大千又指出顧閎中在這幅畫中的一些構圖技巧,並且問蕭:你有沒有發現到了第四段,人物似乎變少了?蕭回答:沒有啊!這段裡頭總共有11人並不算少,但感覺沒有前幾段熱鬧倒是真的。張大千接著說,對啊,這就是他布局高明之處,人數雖未減但  

布局已改疏離,且賓客只剩兩位,暗示著即將曲終人散啦!

 

   果然最後一段宴歸構圖更加刻意單調鬆散,和卷首的眾人擁簇作強烈對比。至此張大千闔卷長嘆:值得!值得!這一生不管天涯海角,與此畫只有相隨無別離。(註六)

 

清吹-1

 (清吹-局部)

     只有相隨無別離,世間哪有不散的宴席呢?…後主記得畫卷最後宴歸的場景令他目瞪口呆,韓熙載換上黃杉,揮手送客,但見客人有坐而不起與二女依依不捨者,有摟肩搭背,肆意調笑侍女者,這宴後的曲終人散,彷彿是後半夜裡荒淫的開始。想到這裡,後主更是悲從中來,韓熙載後半生醉生夢死其實和自己及時行樂的心態如出一轍,國朝將覆的陰影讓意志消沉的人,很容易做這個選擇。

夜更深了,只有搖曳的樹影與自己孤寂的影子作陪,現在的金陵城不知變成怎樣了,韓熙載已歿,李姬和王屋山不知現在流落何方?自己後宮三千嬪妃早已星散,明月依然高掛,這亡國之痛,趁著夜色未消,只好繼續自己的千古絕唱:

 

雕欄玉砌應猶在
只是朱顔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大羊.2010.Jan.

 

宴歸-all

(宴歸)

 

(註一)所謂「待詔」是宮廷畫院之職,負責繪事的御用畫家。李後主除了派顧閎中外亦派了周文矩到韓熙載家中窺探宴會情形,但可惜周文矩的畫並未流傳下來,甚至畫評家多認為現在流傳下來的「韓熙載夜宴圖」是南宋的摹本,因為第一段屏風上的山水畫風格始於南宋。

 

(註二)「教坊」機構的由來始自唐朝,負責宮廷排場,舉凡朝祀、賓宴皆有樂舞之需要,故分左右兩處,左多善歌,右多善舞,及至南唐規模不若前朝,歌舞合併為一處管理,教坊副使即此處之官銜。

 

(註三)「六么 」又稱「綠腰」是唐樂舞曲名,屬「軟舞」之類。舞者穿長袖窄襟舞衣,舞姿輕盈柔美。動作以舞袖為主。節奏由慢轉快,舞態飄逸敏捷,有如鴻鳥驚飛。「六么 」流行極廣,故有「六么水調家家唱」的詩句,也常作為琵琶曲的獨奏。到了宋朝仍流傳六么舞,南宋官本雜劇段數中有多種六么名目,如「崔護六么」、「鶯鶯六么」、「廚子六么」等。可證到了宋朝「六么」之古代傳統舞蹈,已被戲曲藝術所吸收。

 

(註四)「羯鼓」是一種出自外夷的樂器。公羊皮做鼓皮,鼓身用山桑木圍成漆桶形狀,下面用床架承放。它發出的音主要是古時十二律中陽律第二律一度。古時龜茲、高昌、疏勒、天竺等地的居民都很喜歡用羯鼓。羯鼓的聲音急促、激烈、響亮,尤其適合於演奏急快節奏的曲目,可以在戰場上用於戰鼓助威,同時也可以在高樓上玩賞風景時演奏,若值明月清風,鼓聲凌空可以傳得很遠,特性與其它樂器差異很大。  

 

 

(註五)德明和尚作雙手叉合的手勢,在樂舞禮儀的考證上,是宋代致禮的手語--「叉手」。

 

 

(註六)傳說後主將此畫送給韓熙載,暗示他不要再如此奢靡無度,但韓熙載依然故我,所以最終沒有封相,但也因此得以善終。他死後不久南唐就被北宋所滅,而「韓熙載夜宴圖」也就被搜刮入北宋內府,「宣和畫譜」上就有它的記載。北宋滅亡後遂落入南宋權相史彌遠的手中,而史彌遠被宋理宗抄家,此畫復入宮廷收藏。此後數百年間此畫迭經易手,直到乾隆時方從私家收藏再度轉入清宮,並著錄於「石渠寶笈初編」。1921年溥儀出宮攜此畫至東北,偽滿州國解散時即流落民間,輾轉為張大千購得帶到香港。1950左右張大千去巴西定居前,有某一私家,受周恩來的指示,與張大千商討勿將此國之重寶流落海外,最終將之買回入藏北京故宮博物院。難怪聽說這幅畫張大千僅以數萬美金割愛,不愧是大千居士,買時豪氣,賣時也豪氣!

 

 

參考書目:

 

潘深亮,(中國名家書畫鑑識),萬卷出版公司。

 

王伯敏,(中國繪畫通史-上),東大圖書公司。

 

黃貞燕、林銘勇、許景麗,(中國美術備忘錄),石頭出版社。

 

何恭上,(隋唐五代繪畫),藝術圖書公司。

 

劉英貝,(吳偉人物畫風格研究),國立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碩士論文,2008。

北宋,(宣和畫譜),台灣商務印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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