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跟挪威表現主義畫家-孟克(Edvard Munch,1863- 1944)本倫熟不熟,一定都會記得《吶喊》(The Scream)畫面中,那濃重駭人的天空、變形歪斜的身軀和扭曲痛苦的表情。
這位用雙手捧住臉頰的〝吶喊者〞分不清是男是女,但因形象太鮮明,在藝術史上的人物標誌性可能僅次於《蒙娜麗莎》(Mona Lisa,c.1502-06),而有〝現代蒙娜麗莎〞之稱→好啦,我也覺得兩位外型差異太大惹。
雖然提到孟克多數人只會聯想到《吶喊》,但人家其實是一位相當多產的藝術家。光是他1944年去世時,捐贈給挪威政府的遺作便包含1000多幅油畫、15400張版畫,以及 4500張素描和水彩作品、6件雕塑作品。如此豐富的饋贈,讓挪威政府得以成立『孟克美術館』(Munch-museet),作為國家珍貴的藝術資產。
至於我們所熟悉的《吶喊》也有五種版本。在孟克美術館就能夠見到其中三種:粉彩、石版畫和蛋彩。
第一:誕生在1893年,主要是蛋彩,混合油彩和粉彩創作於紙板上而成,為奧斯陸國家藝廊(National Gallery of Art)珍藏。1994年曾經被盜,幸虧數個月後即尋回。
《吶喊》(The Scream)-1
Edvard Munch,1893
Medium oil, tempera & pastel on cardboard,91 x 73.5 cm
National Gallery of Norway / 圖片來源:wiki
第二:同樣完成於1893年,使用粉彩繪製,色彩鮮明動人。目前由奧斯陸孟克美術館收藏。也有人認為這才是史上第一個《吶喊》。
《吶喊》(The Scream)-2
Edvard Munch,1893
pastel on cardboard,74 x56 cm
Munch Muaeum / 圖片來源:Munch Muaeum
第三:作於1895年,粉彩媒材。2012年以接近1.2億美元創紀錄天價賣給美國藏家Leon Black,是唯一未保存在美術館裡的一幅→每到這種時候就覺得有錢可以任性真好。
《吶喊》(The Scream)-3
Edvard Munch,1895
Pastel on board,79 x 59 cm
Private collection / 圖片來源:wiki
第四:製作於1895年,石版畫,當時可能印出30張。孟克美術館存有6張,其中之一是由畫家自行手繪上色。
《吶喊》(The Scream)-4
Edvard Munch,1895
Lithograph / 圖片來源:wiki
左:孟克手繪上色石版畫。右:石版畫原版。
圖片來源:Munch Muaeum
第五:1910年完成,蛋彩和紙板,原存於孟克美術館。2004年曾被盜走,這次花了兩年才平安返家。
《吶喊》(The Scream)-5
Edvard Munch,1893
tempera on panel,83 x 66 cm
Munch Muaeum / 圖片來源:Munch Muaeum
很明顯,畫家正是利用各種形式和媒材傳達同一主題,以探索不同的表現效果。他特別關注情感和人際關係的表現方式,呼應1890年代象徵主義(Symbolism)發展,從而引領了20世紀的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
說起來《吶喊》的強烈表現性有部分尚得歸功於梵谷的啟發。梵谷是最早畫出所謂〝神秘心靈中心〞的藝術家之一,那些濃烈用色和扭曲線條,無不傳達他的澎湃心緒,只是時人評為失真醜陋,後人卻得以啟發感受。
1885年孟克從挪威抵達巴黎時,正是印象派席捲畫壇之際,但是印象派的寫實生活取向過於表面膚淺,無法滿足他,針對印象派之不足而興起的後印象派主張反倒跟他比較親近。他那長期壓抑、翻攪激盪的情緒需要有個出口,才能在作品中表現出更多情感。在來到巴黎見到了梵谷的作品之後,即使梵谷當時仍沒沒無聞,但衝擊視覺的扭曲造型和變形畫面,卻深深激發了孟克
另外對孟克影響更大的人或許還有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的精神分析學說。
孟克使用對比鮮明的線條、陰沉的色調以及簡潔而誇張的形式其來有自,他的多數作品都可以看作是個人自畫像,因為直覺反應了他的內在與生活歷程。從這方面來說,或許他算得上是位非常〝自戀〞的藝術家,因此也有藝術史家認為觀看孟克的作品就像是瀏覽一部視覺自傳。
何況創作往往能反應人的內在心境,要是生活始終幸福美滿,孟克應該很難僅僅藉由大概十年前,跟兩位朋友在挪威峽灣沿岸散步的回憶,便激發出《吶喊》的戲劇張力→他1892年在法國尼斯時,曾寫下這段往事。若探索其成長背景,便會發現孟克打從童年時期便開始面對生命中最晦暗沉重的習題,進而影響到心理狀態與創作風格。
簡單摘要孟克的一生,就能了解他有多悲慘。
先是五歲時母親因肺結核撒手人寰,14歲那年兄姊也罹病陸續離開人世,其中包含與他最親近的姐姐蘇菲;妹妹很早即被診斷出精神疾病,長期住在療養院裡;唯一結婚的兄弟又在婚後幾個月去世。
另外孟克自己也是肺結核患者,受盡病痛折磨,咳嗽吐血對他來說並不陌生,年長後又因酗酒問題嚴重得接受治療;再者從小身兼母職養育子女的父親,甚至時時灌輸他們黑暗思想,恐嚇孩子們地獄有多麼可怕,更加深小孟克諸多莫名恐懼情緒→孟克老爹您是怎麼了?
你想,這麼多疾病、死亡和憂懼驚恐的陰影始終緊緊跟隨籠罩在身邊,孟克能不陰鬱壓抑嗎?也難怪他某些作品即使以愛為名,仍是悲枯寂寥沉重傷感,讓人難以感受愛情之喜悅→雖然跟他個人不怎麼愉快的戀愛經驗多少有點關係。而《吶喊》所流露的無助、愁苦等種種席捲而來的情緒,可說是孟克的自我寫照。
《吶喊》知名度遍及全球,自首度現身以來,藝評家、學者和老百姓們無不試圖揣測畫中所描繪的真實場景,以及吶喊者的外型靈感來源,免不了跟著出現許多話題和討論。
例如整個畫面最引人注目,充滿急速流動感和鮮豔色彩的天空,創作源由曾被認為情況類似梵谷那般,也是因為孟克精神狀況所導致。但近年來又有人推測,可能是當時仍在挪威的孟克曾經目睹印尼卡卡托亞火山(Krakatoa)1883年爆發而造成的氣候異象,才讓他憑藉記憶並揉合感受,畫出異常刺眼的天空色調。
遙遠的印尼火山爆發跟挪威有何關係?
這場名列人類史上最大規模之一的火山爆發,曾經造成慘重傷亡,同時形成大量火山塵,經過幾個月的時間陸續飄散到世界各地,造就日落時的特殊奇景。或許,20歲的孟克那年就是因此在家鄉峽灣見到了詭異的火山雲相。
孟克在1892年1月22日的日記裡這麼寫著:
『我跟兩個朋友一起在落日時分散步,感覺到一陣憂鬱襲來。突然間,天空變得血紅。我停下腳步,靠著欄杆,簡直疲憊至極。那如火熾烈的的天空像鮮血一樣高掛,貫穿整座藍黑色的峽灣和城市。朋友們持續前行,我卻站在原地焦慮顫抖,體會到大自然劇烈無盡的吶喊多麼令人敬畏。』
(“I was walking along the road with two friends—the sun went down—I felt a gust of melancholy—suddenly the sky turned a bloody red. I stopped, leaned against the railing, tired to death—as the flaming skies hung like blood and sword over the blue-black fjord and the city—My friends went on—I stood there trembling with anxiety—and I felt a vast infinite scream [tear] through nature.”)
雖說火山爆發與《吶喊》創作時間相差10年,但孟克的風格原本即是著重記憶中的感知,試圖以外在形式表達內心情感,而非雙眼所見的現實景況。若是某天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深刻印象在日記裡寫上一筆,後來再成為靈感作為創作材料,似乎也是合理。
另外,看來驚恐無助,相當有感染力的吶喊者也被某些學者注意到外型很類似1889年在巴黎世界博覽會展出的秘魯木乃伊。至於木乃伊為何會有如此駭人的表情,又是另外一個值得探究的領域。
事實上,若要追溯歷史起源,當年無論是象徵主義或是表現主義,都是對印象主義如實描繪當代生活或是自然光線、景物的反動。因此,要是這麼容易被看穿,孟克也就不孟克了。
孟克曾說過的這句話,或許便可以解釋他著重於內在心緒表現性的特質。
〝自然不僅是肉眼所見…還包括靈魂的內在圖像。〞(“Nature is not only all that is visible to the eye... it also includes the inner pictures of the soul.”- Edvard Munch)
話說回來,《吶喊》系列並非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它還有較少為人所知的首部曲和續集,也就是兩幅構圖頗為類似的《絕望》。
先是《日落時分的病態:絕望》(Sick Mood at Sunset:Despair,1892)。
孟克在這幅畫的素描上也寫了日記上的詞句:『突然間,天空變得血紅。我停下腳步,靠著欄杆,簡直疲憊至極。』
就是在《日落時分的病態:絕望》裡,他首次嘗試表達挪威的日落美景。
畫面前方孤單的身影望向下方,上頭天空看來氣息流動攪亂不安。流向快速的筆觸、模糊曖昧的氣氛,以及整體的恐懼感,都增添了孤寂又神祕的氛圍,這些元素也會於一年後再度出現在《吶喊》中。
在敘述《吶喊》的創作歷程裡,孟克自己便將這幅《日落時分的病態:絕望》作為《吶喊》系列作品起源。
《吶喊》系列首部曲:
《日落時分的病態:絕望》(Sick Mood at Sunset:Despair)
Edvard Munch,1892
Munch Muaeum
圖片來源:Junie Wang,攝於舊金山現代藝術美術館SFMoMA
左:《日落時分的病態:絕望》草圖和手稿。炭筆、油彩,c.1892。
右:孟克手稿,意為〝我跟兩個朋友一起在落日時分散步〞(I was walking along the road with two friends). 水彩,c.1930。
圖片來源:Munch Muaeum
再來是另外一幅《絕望》(Despair,1894)
創作於《吶喊》初始作後一年。有著急促的角度、戲劇性的縮短透視法和令人頭暈目眩的鮮紅天空,都與《日落時分的病態:絕望》以及《吶喊》相似。這三幅作品構成了生動的〝存在恐懼〞三部曲。
峽灣景觀在每個構圖中都不具有方向性,也更令人迷惑,但此處呈現的則是較為緊密、風格化的輪廓,以及大膽的色彩。孟克的經典標誌-憂鬱人物像往常一樣低著頭,儘管在這幅《絕望》裡,他看起來背挺得直一些。後方依舊是兩位戴著大禮帽的都會男子正進行對話
《吶喊》系列續集:《絕望》(Despair)
Edvard Munch,1894
Munch Muaeum
圖片來源:Junie Wang,攝於舊金山現代藝術美術館SFMoMA
從1892年到1908年,孟克幾乎都在巴黎和柏林之間來回,這段時間他嘗試了多種媒材進行創作,例如版畫和攝影。1908年秋天,待在哥本哈根時,孟克因為長期酗酒導致幻聽與半身麻痺,進了療養院接受治療,病情稍緩之後,他又回到畫架前持續工作。
1909年,孟克回到剛獨立沒幾年的祖國-挪威,職業成就已在歐洲受到肯定的他,被奉為國家藝術家享有禮遇,也接下挪威大學禮堂壁畫的重要委託案。此後他的風格轉變,用色較為明亮豐富且多彩,主題也轉向描寫對大自然的興趣和挪威優美的景色。
如同已離世的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06)被尊為國家作家,葛利格(Edvard Grieg,1843-1907)則為國家作曲家般,孟克在祖國擁有名氣與財富。只不過人就是怕出名,出名之後雜務和干擾不免增多,孟克也跟著失去了平靜的生活。於是他搬到奧斯陸郊區艾基里(Ekely)一處佔地11英畝的宅邸,是他在1916年時以大約三幅畫作的價格購得,這算是成名的好處。
孟克的作品反應他的人生,躁動不安又充滿悲劇,但對於他來說,這些悲傷、疾病與苦痛正是創作能量之來源。孟克自己也認為,病痛和對生命的恐懼很必要,苦難是他生命和創作的一部分;少了憂慮和疾病,會讓他像是一艘沒有船舵的船,足以摧毀他的藝術靈感與創作。
前半生動盪折磨,催生孟克在1909年之前創造出精彩傑作,然而晚年相對平穩安定,作品的渲染力已不如昔。或許這也是種代價。
藝術如生活,百般滋味多變雜陳,並非總是歡愉美好。觀看孟克的作品與經歷,似乎也是以另一種角度瀏覽人生跑馬燈。可能讓你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或者悲戚憐憫更珍惜眼前,有時更會誘發每個人心中或多或少的孤寂感。重要的是,他終究觸動了你。
若是人生要如此悲劇才能成為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你願意嗎?然而,人生可以選擇嗎?
左:《吶喊》系列續集--《絕望》(Despair,1894)
右:《吶喊》系列首部曲--《日落時分的病態:絕望》(Sick Mood at Sunset:Despair,1892)
圖片來源:Junie Wang,攝於舊金山現代藝術美術館SFMoMA
陽光燦爛,海風凜涼,在舊金山的夏日午後遇見孟克與《絕望》。
圖片來源:Junie Wang,攝於舊金山現代藝術美術館SFMoMA
圖片來源:Junie Wang &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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