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猶疑是|正月小品

<節氣>  雨水

古籍《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說:
「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屬木,
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後繼之雨水。
且東風既解凍,則散而為雨矣。」

尋至冬日裡,鶴鳥群的遷徙渡冬,
人們亦於年節相聚之時互相噓寒問暖一番,
以至二月十八氣候回暖為大地帶來豐沛水氣,
濛濛細雨的降臨,此時草木亦紛紛萌起發芽,
靜待春雷的響起,喚醒冬眠中的動物們,
一同迎接大地春意的甦醒。

然而在道賀後,亦是向鶴鳥道別之時,
三月,鶴鳥們準備展翅踏上歸返旅途,
人們也已各自回到岡位上繼續努力,
相互引盼著翌年的再次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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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I-18 水墨 鶴 溥心畬 浮生選品

昔人說事 | 奇鬼妙現 – 溥心畬

釋文:
終南何處隱髥君 儒服還家讀典墳 山鬼相徒從盡僮僕 不須真作送窮文 心畬

鈐印:
溥儒(白文)

鍾馗的出現與由來自古眾說分歧,
一般人熟知的莫不是鎮宅驅魔、鍾馗嫁妹等通俗故事。
在傳統民間道家信仰裡,
對鍾馗有「頂破帽、衣藍袍、束角帶」的描寫,
其貌不揚、虎背熊腰,專責抓鬼除邪;
明朝醫藥學家-李時珍,
引用《爾雅》及《考工記》內容說,
鍾馗同“終葵”,「菌名也,似錐狀」;
明末清初學家-顧炎武在《法器說》中提及,
其為逐鬼法器“終葵”的延伸形象。

其實最早在《唐逸史》中記錄到,
唐明皇於一次犯病夢中,
見小鬼偷竊玉笛與貴妃的繡番囊,實為盛怒,
隨後來了一虯髯大鬼,將小鬼撕扯下肚。
此鬼自稱鍾馗,高祖年間應考武舉人,
最後因貌陋落第,當場羞憤撞死,故蒙賜緣袍,
經過多年物化後,誓為大唐斬妖除魔。
唐明皇夢醒後不藥而癒,
遂招來吳道子,命其繪製鍾馗像,
並昭發天下他有祛邪鎮妖的效用。

再看到作品中兩小鬼,其一單腳穿鞋,
形象恰如典故中所述,
描摹入微生動,躍然於紙。
而鍾馗一反紅袍持劍的通俗印象,
啟用青衣儒袍的文人風格。
三者相互顧盼,眼神交流犀利,
款款流動著靈動的生息,
輔襯自題七言詩貼切的敘述,
更為作品增添新意。

除了畫趣之外,此作也是筆法了得,
線條沒有很細,只有更細,
其著名的游絲書法即能由此窺見。
衣褶勾勒是粗細有致;鬚髮撇畫是絨軟纖柔,
韌中帶有細膩的精準與暢勁,
展現走筆的舒快迅猛,不容一寸潦草怠慢。
設色方面相對簡潔明快,
調性高雅,僅以平塗和稍許渲染。

全幅尺寸精巧,構圖聚焦主題,
於大片空間感中三足鼎立,狀態看似靜止,
然視線隨著帽帶、衣襬的翩飄,角色的方向感,
彷彿感受到行走中微風撫頰而過,
那樣輕柔、那樣若有似無的真實。
同時也能從中體會溥心畬的畫外之音,
渡台後各種鬱鬱寡思,忿忿不平,
都藉著鬼怪妖魔的詼諧與諷刺,
抒發排解,無所設限,
此般曠達反而創造出專屬於他的個人風貌,
充滿另類藝術價值的瑰寶,
這或許是他從未預料到的美好意外吧。

昔人說事 | 僊境聚胎禽 – 溥心畬

釋文:
僊境聚胎禽 修翎落茂林 悠然到瓊島 弱水幾何深 心畬

鈐印:
溥儒(白文)

此作橫幅,方寸間僅達一才多,
描繪大小仙鶴丹頂黛尾,白身優雅纖儂,
靈活自然的動作與姿態,揣摩神形皆備,
俐落無滯的筆法賦予畫面生命,
彷彿能聽聞禽鳴鳥語,松風颯爽,
迎面而來的會是海霧抑或山嵐?

日治時期的《臺灣通史》作者-連橫以為:
「以台灣山海上之奇秀,波濤之壯麗,飛潛動植之變化,
可以拓眼界、擴襟懷、寫遊記、供探討,故天然之詩境也。」
如此的瓊島麗境,著實令人流連忘返。
讀著畫中的五言詩,感染了一抹隱晦的愁傷,
投射到渡海來台的溥心畬自身,
就像落入瓊島的仙鶴,
和故鄉橫隔若水幾千。
而身不由己、志不在此等因素,
也使溥心畬在作品上總褪不掉細密的憂愴。

家國歷史的巨變下,常伴隨著人口遷徙,
顛沛流離、生靈塗炭不在話下,
即使曾經的御統皇族也只能任其擺渡。
但我想,溥心畬的可貴之處,
在於他順應局勢,又能伸能退,
不好與人爭,不求與人謀,
折中卻秉持著一定的自恃與自尊。
於學習方面更是終生未斷,
通透性敏,理解領悟又高,如同他的字:
「畬,二年耕作之良田,心作良田百世耕,故字心畬」。

承襲著正統而可貴的文化源流,
以這些豐沃的資產,才能開拓出不亞於它們的新意。
但現代人似乎很難體認到這之間的關連性,
當下是重要的;是瞬間的,
但沒有過去,哪來將來?
沒頭沒尾的過程中我們確切能抓住得是什麼?

俗話說:「時代造英雄」,
若是沒了當時的洪流激變,
深處大內的溥心畬也不會達到如此境界。
或許四方穩妥,當個王宮貝勒,
少了點脫俗,缺了些澹然,
只在閒談遊戲間,信手捻來,
必無法品嚐到如此甜酸甘苦俱全的美味了。

昔人說事 |曲高不和寡 – 溥心畬

除了擅長中國傳統的山水、界尺畫以外,
溥心畬對其他題材也是嫻熟掌握的。
尤其運用他獨特的“游絲書法”,流利的筆風下,
抽拉出線條均勻微毫,連綿如絲,
入畫或勾勒衣紋;或成形水波,
髮毛鬚鬍更是逼真,蓬鬆柔韌感俱佳。

人物方面以工筆設色的精細格調展現,
顏澤鮮麗、臻巧富美;
或著名的白描、雙鉤填彩,
寫意酣暢,唯妙唯肖。
只見美人孤芳、高仕獨悵,孩童稚嫩歡饒。

奇趣的鬼怪神誌系列,
眉眼間刻劃傳神,氛圍輕鬆詼諧,
然物外之意實則充滿諷刺基調。
溥心畬渡台後的落寞,對比社會上宵小荒淫之事,
使從小深受儒家典範教育的他,旁觀省思,
卻無法有所作為,只能以此自娛娛人。
也有一說是,晚年溥心畬沈迷神怪小說,
閒暇常肆意遨遊於玄談幻界間,
故而衍生出許多遊戲之作。

親身貼近的花草蟲魚們,也是繪畫的好素材,
溥心畬心思縝密,在許多冊頁小品中,
豐富的動、植物樣貌,姿態伶俐、栩栩如生。
渡台後畫面元素融入亞熱帶台灣的熱情,
賦色艷而不俗,親近感倍增。

看畫賞畫,視覺美感大多主觀,
普世老百姓無法與過去千百年的歷史經驗重合,
這樣來看溥心畬的山水文人畫,
難免曲高和寡,感覺有距離。
但反向先從欣賞他的隨筆小品入手,
了解他的風趣、閒雅,
再慢慢切入其中心思想,
未嘗不是一個解讀他的好方法。

昔人說事 | 西山隱逸士 – 溥心畬

隱居戒台寺十餘年間,可謂真正不食人間煙火,
一邊飽覽名勝美景,對山川樹草、鳥獸蟲魚悉心觀察,
另則專注臨摹恭王府的舊藏古畫,交遊方外遺老,
與北京滿族畫家齊聚,組成松風畫社,
累積養成溥心畬日後不凡創作的高廣根基。
澹泊清幽的生活看似平凡愜意,卻總帶著化不開的悵然,
因為這也是他斷絕政治希望後,靠賣畫為生,
折衷於現實的一條篳路藍縷之道。

早年與西山的淵源,讓溥心畬自號“西山逸士”,
推斷此時期的作品以臨摹、仿古居多,
他習畫無師承,強調「不薄今人愛古人」、
「無師必自悟而後得,由悟而得,往往工妙」。
其山水畫底起北宗院體風格,注重用筆、形廓;
意取南宋馬遠、夏珪,揉入文人靈秀潤雅之氣。

中期的溥心畬在畫壇初嶄頭角,二來因應市場需求,
風格漸趨多元,變化靈活。
抗戰勝利後,參加國民大會,
屆時於南京開展,暇餘遨遊長江、蘇杭諸景,
隨著生活體驗的拓展,牽動畫風邁向更成熟的境界,
塑造出有別於傳統的特色風貌。

一九四九年渡台後,心境抑鬱懷憂,
不問俗塵,只能將滿腔思緒寄情於筆墨,
創作表現更加廣泛,甚少題記年款,
從沒骨到界畫;青綠至淺絳,
融會貫通各大門派,觸類旁及百家巧藝,
能詩入畫,寓情於景,
把一生繁妙精華,摻和進卑諷與清愴,
儼然充滿反差極大的曠世美感。

溥心畬在《自述》中曾云:
「余性喜文藻,於治經之外,雖學作古文,
而多喜駢驪之文,駢驪近畫,故又喜畫…」
從畫面中不難看出極為工致,宛如駢驪文體般的細膩。
最難猶在其筆少神完,空靈絕倫,
既保有古法之持重;又獨具跳脫之新意,
謹守皇氏大器雍容的風範,不屈就於俗媚偏風,
扮演著千年文化內涵的延續與開展。

昔人說事 | 流離舊王孫 – 溥心畬

玳瑁樑空舊館非,池塘芳草夢應稀。
波生苑裡曾留影,花盡江南尚不歸。
豈有樓台歌白紵,已無門巷認烏衣。
天涯春去多風雨,莫向平湖淺處飛。
– 《南遊集·燕》溥儒

此詩以飛燕南歸為喻,敘述天涯懸隔、今非昔比之惆悵;
影射自處末代王孫之輩,
其中的災變禍起、顛沛流離,卻是長短道不盡。
身為渡海三家之首的溥心畬,早年聲譽廣、成名快,
除了滿身畫藝精湛外,風雅俊逸的氣質中透顯一股高尚,
皇親國戚的顯赫身份扮演著一定的助力。

溥心畬本名愛新覺羅氏溥儒,
為道光皇帝之曾孫;溥儀之堂兄,
自小接受儲君教育,琴棋書畫、走馬騎射無一不能。
由於個性內向,對朝堂皇權無過度欲求,
喜徜徉在治經理學、詩文辭賦之類,
雖視書畫為文人餘事,未把精神全副投入,
然更凸顯如此高潔不遜的氣度,
於不經意的方寸間翩然流露,凡眾難以企及。

北京法政大學畢業後,留學柏林,
期間因國內局勢動盪翻騰,又歷經辛亥革命,
先後隱居北京西山、寄寓頤和園,
學習方面恪守「未嘗間斷,亦未嘗專習一家也」,
加上豐富的生命歷程,以及深厚的國學素養,
正是孕育他偉大藝術成就的關鍵。
在北京中山公園水榭,溥心畬舉辦了首次書畫展,
自此畫家名聲大噪,詢訪、應邀絡繹不絕。
並結交摯友張大千、于非闇等才人逸士,
漸漸有了 “南張北溥”、“南吳北溥”等稱號傳世。

但隨著帝國進犯,九一八事變帶來滿目瘡痍,
後起國共內戰,使舊皇族處境兩難,
人在上海的溥心畬,過渡舟山群島想再尋打算,
無奈被國民政府挾隊撤退台灣。
彼時的愛新覺羅後裔大多留佇中國,
離鄉背井的他,淒苦零丁之情可想而知,如詩所述:
暗渡吳淞口,藏舟一時輕。片云隨客去,孤舟掛帆行。
島嶼分旗色,風濤記水程。海門吹畫角,夢斷北時聲。

在台灣的日子,榮華褪盡、清欲澹寡,
蔣宋美齡曾欲拜師習畫,也以愧對先祖為由推辭。
他不受官祿;亦不問世事,
踏足遊歷這片陌生的土地,潛心創作與教職,
在時代的畫布上構築了一段絕美而脫俗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