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長江上一艘擁擠、破舊的汽船上理髮時得知我是全國頭號通緝犯的。廣播突然發出刺耳的響聲,稱北京市公安局下令逮捕21名被控煽動天安門廣場「反革命暴亂」的學生。我的名字名列榜首。
那是1989年6月,9天前,政府的軍隊和裝甲車隆隆駛入北京市中心,殘酷鎮壓了學生領導的一場長達七周的民主抗議活動。
船上的公告讓我感到驚恐。作為抗議活動的首要組織者之一,我那時正在逃離首都當局。我從未料想過北京的恐怖會遠及這裡。
一切開始於1989年4月17日的晚上。當時北京大學的學生聚到一起,悼念前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的去世,他此前因為倡導西式的改革而被迫離職。我在大一的時候辦過一場「民主沙龍」,因此一些同學鼓勵我發言。
廣告
一旦開始談論國家面臨的問題,我的拘謹就漸漸消失了。我建議我們遊行三十來裡路,一直走到天安門廣場,讓胡耀邦的去世成為抗議政府腐敗和推進民主改革的時刻。
我們一行數百人在深夜從校園出發,佔領了天安門廣場。其他高校的學生加入了我們,北京各界許多人士很快也加入了進來。在中國從毛澤東時代轉型之際,這場運動給渴望變革的人們帶來了希望。運動還蔓延到了其他城市。
1989年5月27日,王丹在天安門廣場。
1989年5月27日,王丹在天安門廣場。 Mark Avery/Associated Press
靜坐抗議期間,我被推選進入北京高校學生自治聯合會,這個組織試圖與政府展開對話。高層領導人駁回了我們的請求,認為我們的抗議會顛覆共產黨的統治,他們下達了戒嚴令。軍隊包圍了首都。
6月3日,在我要求從廣場撤退的提議被其他學生領導否決後,我回到大學宿舍休息。那天深夜,朋友打電話告訴我,士兵朝抗議者開槍了,我陷入震驚。我們從來都不相信領導層會動用武力,因為我們推動的是讓共產黨自行改進,不是要他們交出政權。
我躲了幾個星期,在那期間,我在電視上看到其他活動人一個接一個被抓。我決定回北京,我知道自己也會被抓。警察在7月2日找到了我,經過一場汽車追逐後將我逮捕。「小王被抓住了!」一名警察興奮地在電話裡對上級說道。
我在監獄裡度過了三年零七個月。心裡常常感到內疚與悲傷。那場血腥鎮壓導致大量學生和北京市民死亡。我覺得自己有責任。
廣告
1993年,中國首次申辦奧運會,作為一種政治寬鬆政策的展示,我被釋放了。兩年後,我再次被捕,因支持政治犯並簽署號召政府為天安門大屠殺事件道歉的請願書獲刑11年。1998年初,我又一次被提前釋放,那是比爾·柯林頓(Bill Clinton)總統即將訪華前的又一個政治解凍時刻。在那之後,我來到了美國,自此被我的祖國拒之門外。
我們的運動在30年前失敗了,因為我們在推動民主變革方面缺乏支持和經驗。我們很多人把希望寄托在共產黨領導層的自由派身上,希望他們從體制內部發起變革,但我們低估了黨內元老的力量。大屠殺粉碎了我們的幻想,讓我們看到了中國一黨專政的殘酷。
天真的並不只有我們學生。天安門事件發生後沒過幾年,許多西方國家政府取消了對中國的制裁。接觸政策在西方佔了上風,它寄望於貿易和投資能給中國帶來民主變革。
但西方資本非但沒有推動自由化,反而讓共產黨領導人的腰包鼓了起來,讓他們有力量去壓制國內異見人士,擴大中國的全球影響力,延長自己的統治。
我們是失敗了,但我相信我們這些抗議者發揮了作用。CNN對天安門廣場發生的事情做了現場報導,中國政府意識到,在全世界眾目睽睽之下,它不能再屠殺自己的國民。我們提高了公眾的民主意識;大屠殺後許多挑戰共產黨合法性的律師和人權活動人士,都是1989年那場運動的參與者或支持者。今天,西方終於認識到了中國極權主義政權的危險。
我想把民主帶到中國,這是一個遙遠卻又堅定的夢想。中國政府已將天安門事件從歷史書中抹去。任何人在社群媒體上提到它都會被認為是在煽動。然而,我試著去接觸年輕人,分享我的經歷,讓記憶延續下去。
廣告
如今的中國年輕人幾乎都是獨生子女,比起1980年代的我們更加務實。儘管有政府的洗腦,但他們知道如何使用技術並從外部獲取信息。他們比我們更了解西方。不像我們這一代的學生對黨抱有錯誤的希望,今天的年輕一代更有懷疑精神、更現實。一旦機會出現,他們就會像我們30年前那樣挺身而出。
隨著美中貿易戰的展開,我看到了將政治改革納入談判的巨大機遇。1990年代,當華盛頓將中國最惠國貿易地位同人權掛鈎時,中國政府屈服於壓力,放鬆了政治控制,釋放了我和其他幾名異見人士。然而在貿易和人權脫鉤後,中國的局勢就急劇惡化。
今天,持不同政見者遭到監禁,並且被迫在國家電視台上認罪。政府對留學生的政治觀點進行監控和審查。
事實證明,川普總統對北京的強硬立場儘管不可預測,卻以一種奇異的方式發揮了效力。通過這場貿易戰,我希望華盛頓能向中國領導層表明,西方不會容忍中國利用技術從事間諜活動和控制普通公民。
30年前,一場轉瞬即逝的運動將我帶進公眾的視野,讓我從一個內向、書生氣十足的歷史學生變成了滿懷熱情和理想主義的領袖,帶領數百萬人進行抗議。為此,我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大好青春在監獄裡度過,而且不能回到患病的父母所在的祖國。儘管痛苦,但我不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